第二十七回 受孕子母河

唐僧攀鞍上马，一路上餐风宿露，在徒弟们的保护下翻过了高山。这时已经是早春天气，只见沿途桃红柳绿，燕舞莺啼，正是春回大地，万象更新。

正走着，忽遇一道小河，潺潺清水，湛湛寒波。唐僧勒过马观看，远见河那边有柳荫垂碧，微露着几间茅屋。悟空遥指那里道：“那里人家，一定是摆渡的。”唐僧点头道：“我见那里也是这样想的，却不见船只，未敢开言。”八戒放下行李，厉声高叫道：“摆渡的，撑船过来！”连叫几遍，只见那柳荫里面，咿咿呀呀的，撑出一只船儿。不多时，船儿驶近，师徒们仔细一看，这撑船的竟是个中年妇人。妇人将小船靠岸，说道：“过河的，这里去。”悟空走近船边问道：“你是摆渡的？”那妇人答道：“是。”悟空问道：“艄公如何不在，却让艄婆撑船？”妇人微笑不答，用手拖上跳板。^[1]沙和尚将行李挑上去，悟空扶着师父上跳，然后顺过船来，八戒牵上白马，收了跳板。那妇人撑开船，摇动桨，顷刻间过了河。

身登船上，唐僧吩咐沙僧解开包袝，取几文钱钞与她。妇人也不争多寡，将缆绳拴在傍水的桩上，笑嘻嘻地径入庄屋里去了。唐僧见那水清，一时口渴，便对八戒说：“取钵盂，舀些水来我吃。”八戒道：“我也正要些儿吃哩。”即取钵盂，舀了一钵，递与师父。唐僧吃了有一少半，还剩了多半，八戒接来，一气饮干，再服侍唐僧上马。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唐僧在马上呻吟道：“腹痛！”八戒随后道：“我也有些腹痛。”沙僧道：“想是吃冷水了？”话未毕，师父声唤道：“疼得紧！”八戒也跟着嚷道：“疼得紧！”他两个疼痛难禁，渐渐肚子大了。用手摸时，似有血团肉块，不住地扑通扑通乱动。唐僧正难受至极，忽然见那路旁有一村舍，树梢头挑着两个草把。

悟空便指着道：“师父，好了，那里可能是个卖酒的人家。我们且去化热汤与你吃，就问可有卖药的，讨贴药，与你治治腹痛。”唐僧闻言甚喜，却打白马，不一时，到了村舍门口下马。

但只见那门儿外有一个老婆婆，端坐在草墩上绩麻。悟空上前，打个问讯道：“婆婆，贫僧是东土大唐来的，我师父乃唐朝御弟。因为过河吃了河水，觉肚腹疼痛。”那婆婆嘻嘻哈哈地说道：“你们在那边河里吃水来？”悟空道：“是在此东边清水河吃的。”那婆婆笑道：“这可出笑话了！你都进来，我与你说。”悟空即搀唐僧，沙僧即扶八戒，两人声声唤唤，腆着肚子，一个个只疼得面黄眉皱，入草舍坐下，悟空只叫：“婆婆，快烧些热汤与我师父，我们谢你。”那婆婆却不急着烧汤，反而笑嘻嘻地跑到后边叫道：“你们来看，你们来看！”那里面一时又走出两三个半老不老的妇人，都来望着唐僧哂笑^[2]。悟空大怒，喝了一声，把牙一龇，吓得那一家子惊慌不已，往后就走。悟空上前，扯住那老婆子道：“快早烧汤，我饶了你！”那婆子战兢兢地说道：“爷爷呀，我烧汤也不济事，也治不得他两个肚疼。你放了我，等我说。”

【绩】

悟空放了她，她说：“我这里乃是西梁女国。我们这一国尽是女人，更无男子，故此见了你们欢喜。你师父吃的那水不好了，那条河唤作子母河，我那国王城外，还有一座迎阳馆驿，驿门外有一个照胎泉。我这里人，但得年登二十岁以上，方敢去吃那河里水。吃水三日之后，到那迎阳馆照胎水边照去。若照得有了双影，便就降生孩儿。你师父吃了子母河水，以此成了胎气，不日要生孩子，热汤怎么治得？”唐僧闻言，大惊失色道：“婆婆啊，你这里可有医家？教我徒弟去买一贴堕胎药吃了，打下胎来罢。”那婆子道：“就有药也不济事。只是我们这三十里外的正南街上有一座解阳山，山中有一个破儿洞，洞里有一眼落胎泉。须得那井里水吃一口，方才解了胎气。”悟空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待老孙前去取水。”谁知婆子又说道：“如今取不得水了，向年来了一个道人，称名如意真仙，把那破儿洞改作聚仙庵，护住落胎泉水，不肯善赐与人。但欲求水者，须要花红表礼，羊酒果盘，至诚奉献，只拜求得他一碗儿水哩。你们这行脚僧，怎么得许多钱财买办？”悟空见师父又面露焦急，便说道：“好了，好了！师父放心，待老孙取些水来你吃。”又吩咐沙僧仔细照顾好师父。

只见那婆子端出一个大瓦钵来，递与悟空道：“拿这钵头儿去，师父多取些来，与我们留着急用。”悟空接了瓦钵，出草舍，驾云而去。那婆子才望空礼拜道：“爷爷呀！这和尚会驾云！”才进去叫出那几个妇人来，对唐僧磕头礼拜，都称为罗汉菩萨，烧汤办饭，供奉唐僧。

悟空筋斗云起，少顷间见一座山头，阻住云角，即按云光。只见背阴处，有一所庄院，忽闻得犬吠之声。悟空直接来到门口，只见一个老道人，盘坐在绿茵之上。

悟空放下瓦钵，近前道问讯，那道人欠身还礼道：“哪方来者？至小庵有何贵干？”悟空说明来意，那道人自称是聚仙庵如意真仙的大徒弟，问道：“我去与你通报，可是你的花红酒礼，都在哪里？”悟空说道：“我是个过路的挂搭^[3]僧，不曾办得来。你去说我是唐僧的大徒弟孙悟空，他必然做个人情，或者连井都送给我哩！”那道人只得进去通报，谁知那真仙不听说便罢，一听得悟空名字，却就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急起身，脱了素服，换上道衣，取一把如意钩子，跳出庵门，叫道：“孙悟空何在？”悟空见了，合掌作礼道：“贫僧便是孙悟空，拜求真仙一碗泉水，解救师难。”真仙怒道：“你可认得我么？我乃牛魔王的兄弟，前者家兄处有信来报我，称说唐僧的大徒弟孙悟空害了我的侄儿红孩儿。我这里正没处寻你报仇，你倒来寻我，还要什么水哩！”悟空赔笑道：“先生差了，你令兄也曾与我做朋友，如今令侄得了好处，现随着观音菩萨，做了善财童子。我等尚且不如，怎么反怪我也？”真仙喝道：“泼猴！谁不知还是自在为王好，不得无礼！吃我这一钩！”悟空使铁棒架住道：“你这不识好歹的孽障！既要打，看棍！”二人便在聚仙庵外厮杀起来，那如意真仙哪里是悟空的对手，战了没几回合，就倒拖着如意钩逃走了。

悟空也不去追赶，径直到庵内寻水，那个道人早把庵门关了。悟空拿着瓦钵，赶至门前，一脚踢破庵门闯进去。寻出吊桶来，正自打水，又被那真仙赶到前边，使如意钩子把悟空钩着脚一跌，跌了个嘴啃泥。悟空爬起来，使铁棒就打，他却闪在旁边，执着钩子道：“看你可取得我的水去！”

那先生也不上前拒敌，只是禁住了，不许悟空打水。悟空见他不动，只好左手抡着铁棒，右手用吊桶去打水。当将绳子放下，真仙又来使钩，悟空一只手撑持不得，又被他一钩钩着脚，扯了个趔趄，那桶和绳索都掉下井去了。悟空大怒，爬起来双手抡棒，没头没脸地打上去，那真仙不敢迎战，逃跑了。悟空要取水，奈何没有吊桶，又怕真仙来捣乱，只得驾起云头回去叫帮手。

回到婆婆家，唤来沙僧，又向那婆婆借了一个吊桶，一条绳索。沙僧便接过桶索，随悟空出了村舍，一同驾云而去。到了庵外，悟空吩咐道：“你将桶索拿了，且在一边躲着，待我两人交战正浓之时，你乘机进去，取水就走。”^[4]孙悟空便手持铁棒，大叫开门，那守门的道人见了，急忙往里通报：“师父，那孙悟空又来了！”如意真仙走出门外，手持如意钩子：“泼猴！你又来作甚？”悟空道：“我来只是取水。”真仙骂道：“泉水乃吾家之井，凭是帝王宰相，也须表礼羊酒来求，方才仅与些须。况你又是我的仇人，擅敢白手来取？”悟空骂道：“泼孽障！既不与水，看棍！”丢一个架子，抢个满怀，不容说，着头便打。那真仙侧身躲过，使钩子急架相还，两个人便在庵门外交手，你来我往，直斗到山坡下。沙僧乘机提着吊桶，闯进庵里，只见那道人在井边挡住道：“你是甚人，敢来取水？”沙僧放下吊桶，取出降妖宝杖，着头便打。那道人躲闪不及，把左臂膊打折，道人倒在地下挣命。沙僧骂道：“我要打杀你这孽畜，怎奈你是个人身！我还怜你，饶你去罢！让我打水！”那道人叫天叫地的，爬到后面去了。沙僧却才将吊桶向井中满满地打了一吊桶水，走出庵门，驾起云雾，望着悟空喊道：“大哥，我已取了水去也！饶他罢，饶他罢！”悟空听得，方才使铁棒支住钩子道：“我本待斩尽杀绝，怎奈你不曾犯法，二来看你令兄牛魔王的情分上。老孙若肯拿出本事来打你，莫说你是一个什么如意真仙，就是再有几个，也打死了。正是打死不如放生，且饶你教你活几年耳，以后再有取水者，切不可勒索他。”那妖仙不识好歹，又来钩脚，被悟空闪过钩头，推倒在地，夺过如意钩来，折为两段，总拿着又一折，折作四段，掷之于地道：“再敢无礼么？”那妖仙战战兢兢，不敢搭话，悟空大笑一声，驾云而去。

悟空追上沙僧，高高兴兴地回到村舍，那婆婆急忙取个花瓷盏子，舀了半盏儿，递给唐僧、八戒吃了。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唐僧、八戒两个腹中绞痛，忍不住要解手。那婆婆即取两个净桶来，教他两个方便。须臾间，各行了几遍，才觉住了疼痛，渐渐地消了肿胀，那婆婆家又煎些白米粥与他补虚。老婆婆对唐僧道：“老师父，把这水赐了我罢。”悟空道：“既是他两个都好了，将水送你家罢。”那婆婆谢了悟空，将余剩之水，装于瓦罐之中，埋在后边地下，对众老小道：“这罐水，够我的棺材本也！”众老小无不欢喜，整顿斋饭，调开桌凳。唐僧们吃了斋，将息^[5]了一宿。

次日天明，师徒们谢了婆婆家，出离村舍。唐僧攀鞍上马，沙和尚挑着行囊，孙悟空前边引路，猪八戒拢了缰绳，朝着西梁女国走去。

智慧小锦囊

现在流行一句话：“细节决定成败。”唐僧师徒渡河时，为何会是女子来撑船？他们没有对这个细节进行追问，稀里糊涂地喝下河水，导致了一场劫难。很多时候，我们能够发现问题，但缺乏深究下去的探索精神，很有可能就错过了成功，或者在日后付出更大的代价来解决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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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妇人微笑不答，用手拖上跳板。】分析：“微笑不答”四个字，暗示这里必有蹊跷。

[2] 【哂笑】嘲笑。

[3] 【挂搭】指借宿在寺院的和尚。游方僧人投宿寺院，将衣钵悬挂于僧堂的钩上，故称。

[4] 【到了庵外，悟空吩咐道：“你将桶索拿了，且在一边躲着，待我两人交战正浓之时，你乘机进去，取水就走。”】分析：悟空的这一招“调虎离山”之计用得非常妙。

[5] 【将息】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