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宝林寺遇鬼

唐僧骑着白龙马，猪八戒挑着行李，沙和尚拢着马头，孙悟空手执铁棒开路，四人一路向西。一日，来到深山中的一座寺院，只见楼台叠叠，殿阁重重，门楣^[1]上写着“敕建宝林寺”五个大字。

唐僧怕几个徒弟的模样吓着了寺里的僧人，便让他们在外面等着，自己前去叩门借宿，却被轰了出来，唐僧哪里受过这样的奚落^[2]，只好忍气吞声，涨红了脸，回来见徒弟。悟空见师父面上含怒，眼中有泪，问明情况，气呼呼地说：“常言道，既在佛会下，都是有缘人。你且坐，等我进去看看。”悟空也不报名，撞开门直接闯了进去，道人和僧官见了悟空的模样，吓得赶紧关上门躲起来。悟空赶上去，一棒打破门扇，又见方丈门外有一个石狮子，就举起棍来，乒乓一下打得粉碎。那和尚在窗眼儿里看见，就吓得骨软筋麻，慌忙往床下躲，口中不住叫：“爷爷，棍重棍重！方便方便！”悟空便喝道：“你快去把寺里所有的和尚都点得齐齐整整，穿了长衣服出去，把我那唐朝的师父接进来。”

道人连滚带爬地来到正殿上，手忙脚乱地敲钟撞鼓，召集了所有的和尚，到门口跪下迎接唐僧。师徒来到方丈室，僧官急忙安排吃完斋饭，又吩咐将前面三间禅堂打扫干净，铺上四张藤屉床，请唐僧师徒安歇。唐僧便对徒弟们说：“我自出长安，朝朝跋涉，日日奔波，经文恐怕生了。你们走路辛苦，先去睡下，我把这卷经来念一念。”悟空三人便各往一张藤屉床上睡下。

唐僧便掩上禅堂门，高剔银^[3]，铺开经本，默默看念。看到三更时候，才把经本包在囊里，正欲起身去睡，只听见门外扑啦啦一声响，刮起一阵阴风，把灯火吹得忽明忽暗。^[4]唐僧此时困倦上来，便伏在经案上打盹，迷迷糊糊之中，闻得禅堂外隐隐地有人叫一声：“师父！”

唐僧抬头一看，门外站着一条汉子，浑身上下水淋淋的，眼中垂泪，口里不住叫：“师父，师父！”唐僧大惊失色，说道：“你莫是魍魉妖魅，神怪邪魔，至夜深时来此戏我？我本是个光明正大之僧，奉东土大唐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经者。我手下有三个徒弟，都是降龙伏虎之英豪，扫怪除魔之壮士。”那人倚定禅堂道：“师父，我不是妖魔鬼怪，亦不是魍魉邪神。”唐僧仔细一看，这人竟头戴冲天冠，身穿赭黄袍，不由得急躬身厉声高叫道：“是哪一朝陛下？请坐，有何话说，说与我听。”那人才流着泪说道：“师父啊，从这里正西四十里远，有座城池，便是兴基之处，是朕当时创立家邦，改号乌鸡国。”

原来，五年前乌鸡国遇到罕见干旱，寸草不生，百姓饿死无数，乌鸡国仓廩空虚，钱粮尽绝，国王便仿效禹王治水，与万民同受甘苦，沐浴斋戒^[5]正在危急万分之时，来了个终南山的全真道士，他登坛祈雨，果然顷刻间大雨滂沱。乌鸡国国王感谢他的大恩，于是与他八拜为交，以兄弟称之。

两年后的一个春天，乌鸡国国王与道士在御花园里赏玩春景，走到八角琉璃井边时，道士不知往井里丢下什么物件，井中放出万道金光。道士便劝国王到井边看宝贝，然后陡起凶心，将国王推入井内，将石板盖住井口，堆上泥土，又移来一株芭蕉栽在上面。那道士在花园内摇身一变，变成了国王的模样，居然骗过了所有的人，将乌鸡国据为己有。

唐僧听说面前是已死三年的冤魂，吓得浑身筋软，毛骨悚然。国王又说道：“师父啊，听说你手下有一个大徒弟，是齐天大圣，极能斩怪降魔。恳请您到我国中，拿住妖魔，辨明邪正，朕当结草衔环，报酬师恩也！”唐僧有些为难地说：“那怪既神通广大，变得与你相同，骗过了所有的人，我徒弟纵有手段，决不敢轻动干戈。”国王便说道：“我朝中还有人哩。我本宫有个太子，是我亲生的储君^[6]。明日早上，我那太子出城打猎，请你想办法与他见面，到时将我的言语说与他，他便信了。”接着又把手中执的金厢白玉圭放下：“这是我的随身之物，那道士虽变成了我的模样，却没变这件宝贝。太子见了此物，一定会明白。”

唐僧这才点头应承，冤魂叩谢不已，唐僧起身相送，不知怎么跌了一个筋斗，一下子惊醒了，原来是一个梦。唐僧连忙把几个徒弟叫醒，说了梦中的事，悟空打开门，只见星月光中，阶檐上真个放着一柄金厢白玉圭。悟空拿起来端详一番，说：“这是国王手中执的宝贝，师父啊，既有此物，想此事是真。明日拿妖，全都在老孙身上。”

第二天一大早，悟空便纵云跳到半空，往西面乌鸡国奔去。临近城池，只见怪雾愁云漠漠，妖风怨气纷纷，分明是有妖怪作祟。悟空正在感叹，忽听得炮声响亮，东门大开，闪出一路人马，像是去打猎的样子。只见中军营里，有个小将军，顶盔贯甲，手执青锋宝剑，隐隐有君王的气度。悟空暗喜，这位肯定就是太子了，于是便在空中暗暗跟随。这支人马到了东郊二十里开外一片高地，摆下围猎阵势。

悟空按落云头，撞入军中太子马前，摇身一变，变作一个白兔，只在太子马前乱跑。太子看见，正合欢心，拈起箭，拽满弓，一箭正中了那白兔。悟空眼快手疾，一把接住那箭头，把箭翎花落在前边，丢开脚步跑了。那太子见箭中了玉兔，兜开马，独自争先来赶。悟空将太子哄到宝林寺山门之下，悟空现了本身，不见白兔，只见一支箭插在门槛上。悟空冲入进去，见到唐僧后大叫道：“师父，来了，来了！”却又一变，变作二寸长短的小和尚儿，钻在头天晚上他交给唐僧的红匣之内。

那太子赶到山门前，不见了白兔，只见门槛上插着一支雕翎箭。太子大惊失色道：“怪哉，怪哉！”他拔了箭，抬头看处，山门上写着“敕建宝林寺”，便跳下马来，正要进去，只见那保驾的官将人马都赶了上来，簇簇拥拥，进入山门里面。慌得那本寺众僧，都来叩头拜接，接入正殿中间，参拜佛像。唐僧早已按照悟空头天的吩咐准备好，穿上锦襕袈裟，手里捧着一个红漆盒，盒里放进那柄白玉圭，端坐在正殿。见了太子，唐僧也不起身，也不施礼，也不问候。

太子便大怒道：“这个和尚无礼！我今半朝銮驾^[7]进山，你怎么还坐着不动？”便大喝一声：“拿下！”两边校尉，一齐下手，把唐僧抓起来，便找绳索要捆。悟空便在匣里默默地念咒，那些校尉扑过来，就是摸不着唐僧，好似被一堵墙挡住似的。太子更加恼怒：“你是哪方来的和尚，竟敢如此戏弄我！”唐僧施礼道：“贫僧乃是东土唐僧，上雷音寺拜佛求经进宝的和尚。我见驾不迎的确是对太子不恭，但是，还比不过太子不报父亲的冤仇罪过更大。”太子闻言，心中大怒道：“这泼和尚胡说！我的父冤从何未报，你说来我听。”唐僧便道：“殿下，贫僧不知。但只这红匣内有一件宝贝，叫作立帝货，他上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共知一千五百年过去未来之事。”

悟空见时机已到，便跳出盒子，吓了太子一大跳。太子问道：“立帝货，这老和尚说你能知未来过去吉凶？”悟空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说了一遍，还拿出了白玉圭。那太子闻言，心里暗道：“若不信此言语，他却有三分儿真实；若信了，怎奈殿上见是我父王？”悟空见他疑惑不定，又上前道：“殿下不必心疑，请殿下驾回本国，问你国母娘娘一声便知真假矣。”

太子一听，拿起玉圭就走，悟空一把拉住他：“殿下需把人马留下，独自悄悄进城，以免走漏了风声。回去后先到宫中见你母亲，恐那怪神通广大，一时走了消息，你娘儿们性命俱难保也。”

太子遵命，吩咐好将官，单人独骑，飞一般策马回宫去了。他直接闯入宫中，只见正宫娘娘正坐在锦香亭上独自垂泪。

正宫娘娘一见儿子，悲喜交加：“儿呀，这两三年你在前殿，不得相见，我非常想念，今日如何有空来看我？”太子跪下叩头问道：“母亲，孩儿此来有一问，只是不敢问，万望母后恕罪。”娘娘道：“母子间有何罪，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太子道：“母亲，我问你三年前夫妻宫里之事与后三年恩爱同否，如何？”娘娘见说，眼中滴泪道：“这桩事，孩儿不问，我到九泉之下，也不得明白。既问时，听我说：三载之前温又暖，三年之后冷如冰。我一追问，他就说老迈身衰！”

太子悲从中来，便将早上打猎之事都说给娘娘听了，他又拿出白玉圭，娘娘一见，止不住泪如泉涌。太子解开心中疑团，匆匆告别母亲，赶回宝林寺去见唐僧，请求去乌鸡国除妖驱魔。

智慧小锦囊

唐僧自幼出家，熟读经卷，是全国学问最大的高僧，但在宝林寺借宿时，他还是利用晚上的时间温习佛经。学习是终身的事情，不可因一时之名而自满，不可因一时之苦而懈怠，必须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才能不断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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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门楣】门框上端的横木。

[2] 【奚落】讥诮。

[3] 【银】银白色的灯盏、烛台

[4] 【唐僧便掩上禅堂门，高剔银缸，铺开经本，默默看念。看到三更时候，才把经本包在囊里，正欲起身去睡，只听见门外扑啦啦一声响，刮起一阵阴风，把灯火吹得忽明忽暗。】分析：烘托出一种阴森恐怖的气氛。

[5] 【斋戒】古人在祭祀前沐浴更衣、清洁身心，以示虔诚。昼夜焚香祈祷。

[6] 【储君】已确定为继承皇位的人。

[7] 【銮驾】天子的车驾。天子车驾因有銮铃，故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