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三打白骨精

师徒四人来到一座险峻的高山之中，唐僧又累又饿，便让悟空去化点斋来。悟空安顿好师父，纵上云端里，手搭凉棚，睁眼观看。往西方的路非常荒凉，几乎看不到一户人家，其他的地方也是树木多人烟少，找来找去，只有正南有一座高山，那山向阳处，有一片鲜红的点子，想必是熟透了的山桃。便取了钵盂，纵起祥光，奔南山摘桃去了。

常言道：山高必有怪，岭峻却生精。果然这山上有一个妖精，孙悟空去时，惊动那怪。他在云端里，看见长老坐在地下，就不胜欢喜道：“造化，造化！常听人说那唐僧原是金蝉子转世，吃他一块肉，长寿长生，送上门来的不可错过。”那妖精上前就要拿他，只见长老左右手下有两员大将八戒、沙僧护持，不敢拢身。

那妖精于是在山坳里，摇身一变，变作个花容月貌的女子，左手提着一个青砂罐，右手提着一个绿瓷瓶，从西向东，朝着唐僧走来。

唐僧远远地见有人来，叫：“八戒、沙僧，悟空才说这里旷野无人，你看那里不走出一个人来了？”八戒放下钉钯，整整衣裳，迎上去前，见是个美貌女子，就动了凡心，叫道：“女菩萨，往哪里去？手里提着是什么东西？”^[1]那女子连声答应道：“长老，我这青罐里是香米饭，绿瓶里是炒面筋，特来此处无他故，因还誓愿要斋僧。”八戒闻言，满心欢喜，急忙带着女子去见唐僧道：“师父！这女施主是给我们送饭来的。”那妖精花言巧语哄骗道：“师父，此山叫作白虎岭，我丈夫在山北坳里，带几个客子锄田。只因现在农忙，父母年老，无人送饭，因此我才上山来。忽然遇见三位远道而来，想起父母好善，如不嫌弃，就请吃吧！”唐僧谢过，推辞道：“我有徒弟摘果子去了，马上就回来。假如我们吃了你的饭，你丈夫晓得，骂你，却是贫僧的罪过。”无论那女子如何劝说，唐僧都不肯吃，旁边却恼坏了八戒，他不容分说，一嘴把个罐子拱倒，就要动口。

这时，悟空正好从南山顶上摘了几个桃子回来，睁开火眼金睛观看，认得那女子是个妖精，放下钵盂^[2]，抡起铁棒当头就打。吓得个长老用手扯住道：“悟空！你这是要打谁？”悟空指着那女子道：“师父，你面前这个女子，莫当作个好人。她是个妖精，要来骗你哩。”

唐僧却不肯相信，悟空抡起铁棒，望妖精劈脸一下。那妖精有些手段，使个解尸法，见悟空棍子来时，他预先走了，把一个假尸首打死在地下。唐僧吓得战战兢兢，口中唠叨着：“这猴实在无礼！屡劝不从，无故伤人性命！”悟空指着地上说道：“师父莫怪，你且来看看这罐子里是甚东西。”沙僧搀着长老，近前看时，哪里是什么香米饭，却是几个青蛙、癞虾蟆，满地乱跳。

唐僧这才有三分儿信了，可禁不住猪八戒没吃上饭，心里有气，在一旁挑唆道：“师父，这女子明明是此间农妇，因为送饭下田，路遇我等，却怎么诬陷他是个妖怪？分明是哥哥打死了人，怕你念什么紧箍咒，故意地使个障眼法^[3]儿，变作这等样东西。”

一句话又勾起了唐僧的怒气，他果然就念起了紧箍咒，悟空就捂着头大叫，不断哀求。唐僧向来心软，他见悟空如此哀告，却也回心转意道：“既如此说，且饶你这一次，再休无礼。如若仍前作恶，这咒语颠倒就念二十遍！”悟空发誓道：“三十遍也由你，只是我不打人了。”这才服侍唐僧上马，又将摘来桃子奉上。唐僧在马上也吃了几个，权且充饥。那妖精在那云端里，恨得咬牙切齿：“只听说这猴子有手段，今日果然名不虚传^[4]。那唐僧本可手到擒来，不期被他走来，弄破我这勾当，又几乎被他打了一棒。若饶了这个和尚，诚然是劳而无功也，我还下去戏他一戏。”

于是，又在那前山坡下，摇身一变，变作个老妇人，年满八旬，手拄着一根弯头竹杖，一步一声地哭着走来。八戒见了，大惊道：“师父，不好了！定是师兄打死的女子的娘来寻人了！”悟空道：“兄弟莫要胡说！那女子十八岁，这老妇有八十岁。断乎是个假的，等老孙去看来。”于是上前一看，还是那妖精，举棒照头便打。那妖精一见棍子抡起，又出化了元神，把个假尸首又打死在山路之下。唐僧一见，惊下马来，二话不说，只是把紧箍咒颠倒足足念了二十遍。可怜把个悟空头，勒得像个葫芦，十分疼痛难忍，滚来滚去地哀求道：“师父莫念了！”唐僧怒骂道：“出家人耳听善言，不堕地狱。我这般劝化你，你怎么只是行凶？把平人^[5]打死一个，又打死一个。你是个无心向善之辈，有意作恶之人，你去罢！”悟空见师父执意要赶自己走，只好说道：“既然师父要让我回去，回去便也回去了，只是若真不要我，把那个松箍咒念一念，退下这个箍子，这样戴回去，叫我如何见人？”唐僧大惊道：“悟空，菩萨当时没有传我什么松箍咒。”悟空道：“既然如此，你还带我去走走罢。”唐僧无奈，见悟空不愿离开，也就罢了。

原来悟空第二棍也不曾打死妖精，他在半空中，夸奖不尽道：“好个猴王，我那般变了去，他也还认得我。这些和尚，他去得快，若过此山，西下四十里，就不归我所管了。若是被别处妖魔捞了去，我也捞不着好处了，我还下去戏他一戏。”于是又在山坡下摇身一变，变成一个老公公，手拄龙头拐，边走边念经。唐僧在马上见了，心中欢喜道：“阿弥陀佛！西方真是福地！那老公公路都走不稳，竟然还念经哩。”悟空认出又是妖精，也不敢立即出手，就走上前说道：“你瞒了诸人，瞒不过我！我认得你是个妖精！”那妖精唬得顿口无言。

悟空掣出棒来，自忖思道：“若要打他，又怕师父念那咒语。”又思量道：“不打杀他，他一时间抄空儿把师父捞了去，却不又费心劳力去救他？还打的是！就一棍子打杀他，师父念起那咒，常言道，虎毒不吃儿。我再好好哄他一哄就行了。”于是便挥棍打倒妖魔，老公公变成了一堆粉骷髅。

那唐僧在马上，又唬得战战兢兢，口不能言。八戒在旁边又笑道：“好行者！发疯了！只行了半日路，倒打死三个人！”悟空道：“他是个潜灵作怪的僵尸，在此迷人败本，被我打杀，他就现了本相。他那脊梁上有一行字，叫作白骨夫人。”唐僧闻说，倒也信了，没想到那八戒在旁边挑拨道：“师父，师兄把人打死，只怕你念咒，故意变化这个模样，掩你的眼目哩！”唐僧果然耳软，又信了他，边念咒边赶悟空走。悟空伤心地说道：“师父错怪了我也。这厮分明是个妖魔，他实有心害你。我倒打死他，替你除了害，你却不认得，反信了那呆子谗言冷语，屡次逐我。常言道，事不过三。我若不去，真是个下流无耻之徒。我去我去！”

临走时又止不住伤情凄惨，对唐僧道声：“师父，你今日昧着惺惺使糊涂，只教我回去，这才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但只是多了那紧箍咒。”唐僧道：“我再不念了。”悟空道：“这个难说。若到那毒魔苦难处不得脱身，八戒、沙僧救不得你，那时节，想起我来，忍不住又念诵起来，就是十万里路，我的头也是疼的；假如再来见你，不如不作此意。”唐僧见他如此说越添恼怒，离鞍下马来，叫沙僧包袱内取出纸笔，即于涧下取水，石上磨墨，写了一纸贬书，递于悟空道：“猴头！执此为照，再不要你做徒弟了！如再与你相见，我就堕了阿鼻地狱！”悟空连忙接了贬书道：“师父，不消发誓，老孙去罢。”他将书折了，留在袖中，又对着唐僧拜了几拜，又吩咐沙僧道：“贤弟，你是个好人，却只要留心防着八戒言语，途中更要仔细。倘一时有妖精拿住师父，你就说老孙是他大徒弟。西方毛怪，闻我的手段，不敢伤我师父。”

悟空忍气别了师父，将身一纵，跳过了东洋大海，直至花果山。按落云头，睁睛观看，那山上花草俱无，烟霞尽绝，峰岩倒塌，林树焦枯。为什么会这样？原来是因为他闹了天宫，拿上界去，此山被显圣二郎神率人放火烧坏了。他正在悲切，忽然跳出七八个小猴，一拥上前，围住叩头，高叫道：“大圣爷爷！今日回家了？”美猴王问道：“我来多时了，为何不见你们形影？”群猴听说，一个个垂泪告道：“自大圣擒拿上界，我们受猎人荼毒，故此各惜性命，不敢出头玩耍。却才听得大圣爷爷声音，特来接见。”悟空闻得此言，愈加凄惨，便问：“猎人抢你去何干？”群猴道：“说起这猎户可恨！他把我们打死当作下饭食用，或者活捉了去，教他跳圈做戏，翻筋斗，竖蜻蜓，当街上筛锣擂鼓。”悟空闻此言，心中十分恼怒，回洞见过了其他群猴，便立志要报仇。他吩咐道：“小的们，都出去把那山上烧酥了的碎石头与我搬将起来堆着。或二三十个一推，或五六十个一堆，堆着我有用处。”那些小猴都是一窝峰，一个个跳天搠地，乱搬了许多堆集。

等那些猎户上了花果山，悟空手里捻诀，口内念念有词，往那巽地上吸了一口气，呼地吹将去，便是一阵狂风。这大风，将之前堆的碎石，刮得乱飞乱舞，霎时把那些千余人马，一个个砸得尸横遍野。

悟空按落云头，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自从归顺唐僧，做了和尚，他每每劝我话道：千日行善，善犹不足；一日行恶，恶自有余。真有此话！我跟着他，打杀几个妖精，他就怪我行凶。今日回家，却结果了这许多猎户。”

悟空便命群猴们重新做起一面杂彩花旗，上写着“重修花果山复整水帘洞齐天大圣”十四字，竖起杆子，将旗挂于洞外，逐日招魔聚兽，积草屯粮，不提和尚二字。他的人情又大，手段又高，便去四海龙王，借些甘霖仙水，把山洗青了，前栽榆柳，后种松楠，桃李枣梅，无所不备，很快花果山又恢复了一派欣欣向荣的生机。

智慧小锦囊

古人云：“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唐僧偏听偏信，受猪八戒挑唆，赶走了孙悟空。人们在生活中常犯这样的错误，特别是在心中有偏见的时候，特别容易被假象所迷惑，失去基本的判断力，从而作出错误的决定来。对于性格冲动莽撞的人来说，尤其要注意听取多方的意见，不要轻易下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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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八戒放下钉钯，整整衣裳，迎上去前，见是个美貌女子，就动了凡心，叫道：“女菩萨，往哪里去？手里提着是什么东西？”】分析：八戒贪色而迷失本性，为后面的屡进谗言埋下伏笔。

[2] 【钵盂】僧人的食器。

[3] 【障眼法】遮蔽或转移别人视线使看不清真相的手法。

[4] 【名不虚传】流传的名声和实际相符合。

[5] 【平人】平民，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