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五章 飞鸿雪泥:驾鹤常州
第五章 飞鸿雪泥:驾鹤常州

在雷电交加中等待起飞通知的那四个小时,时钟感觉走得特别慢。苏东坡当年北归也一定是这么充满期待。

1100年六月二十日,苏东坡和儿子苏过从琼山渡海北归。先迁居廉州,继而调往永州。在前往永州途中,苏东坡和三个儿子在广州团聚。

十一月初,东坡举家乘船北上途中,接到朝廷发来任选居处的喜讯。而弟弟苏辙被授予大中大夫,也可以自由选择居处。苏辙在颍川有田产,于是动身前往颍川居住,“杜门可以卒岁,蔬食可以终身”。

虽然苏东坡在“阳羡买田”,惠州“买得数亩地”“规作终老计”,在儋州“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此时家在哪儿却不那么明朗。他青年时代就离开了眉州老家在中原和江南任职,之后又一再遭贬,浪迹天涯,适应了四海为家的生活。此时苏东坡最挂念的莫过弟弟苏辙,他决计举家北上到颍川与弟弟团聚,“老兄弟相守过此生”。然而北上途中苏东坡听到汴京政局不稳,此时又有常州的朋友力邀前往,于是决定改途江南,暂住常州,俟机北上。

常州东坡公园

在海口机场候机厅,我回想起此行开始时,我们从上海到扬州的路上经停过常州的经历。常州是苏东坡去的次数最多的地方之一,他总共去过十一次。

常州东坡公园在火车站东南方向三公里处的大运河边上。进入大门的第一个门庭“三苏苑”及其后面的松、梅、竹“岁寒三友”,均以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位文豪命名。

我们穿过洞门来到怀苏庭,看到庭院左边一块刻有“雪浪”二字的太湖石。“雪浪石”是苏东坡被贬定州任知州时,在自己的后花园找到的一块形似翻卷的白浪的奇石。苏东坡如获至宝,将其定名为“雪浪石”,并将其书斋改名为“雪浪斋”。在他住常州藤花旧馆期间作诗时曾以“雪浪翁苏轼”落款署名,故常州东坡公园中复制了“雪浪石”以纪念这段佳话。雪浪石旁为一排青竹,照应苏东坡品在竹之间的高风亮节,也让我们联想起1073年苏轼任杭州通判时的名作《于潜僧绿筠轩》:

雪浪石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

傍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

我们沿石阶来到大运河边的舣舟亭,舣舟是停船系舟的意思。1073年底,三十八岁的苏轼时任杭州通判,奉命前往常州等地赈灾半年,除夕之夜为了不打扰当地民众,苏东坡把船停在常州城外的运河边上,在船上过夜。苏东坡半夜被冻醒,有感而诗:“多谢残灯不嫌客,孤舟一夜许相依。”后人在苏东坡停船的地方建亭纪念。

比尔·波特和殷云在舣舟亭与两位老人聊“山海经”

亭子里有几位老人在聊天。其中一位走过来问我年龄。我说六十四了,他说他七十八岁,其他两位八十多岁。他们几乎每天都在这里聊“山海经”。我对他们聊“山海经”感兴趣,因为公园的“东家”苏东坡也曾用《和陶读〈山海经〉》与陶渊明、葛洪对话。然而此“山海经”非彼《山海经》,这位常州老者的山海经指的是唠家常。他说这个东坡公园原来就是个山坡,孩提时候的他经常在这里玩耍,公园是20世纪50年代建的。舣舟亭当年也不过是个竹亭,而80年代修成了这么大的楼子。石柱上有内外两副对联,外副是:“二月江南好风景,故人此日共清明。”内副是:“舣舟亭畔喜迎东坡居士,洗砚池边笑驻西蜀故人。”

对联里提到的洗砚池是乾隆年间,地方官员由孙氏馆移到乾隆行宫旁边来取悦皇帝的。东坡洗砚池“容十五六石许,积水盛夏不腐”。民间传说,科试之前一定要用笔沾一沾洗砚池的清水,方能考取状元。我难以想象每年六月初考大学前的景象。

1101年,苏东坡从海南返回。六月十五日下午,载着苏东坡及家人的木船沿大运河驶入常州,成千上万的群众沿着运河两岸欢迎苏东坡的到来,争睹大文豪的风采。

我们向东跨过广济桥,来到关河与大运河环绕的三角洲上。广济桥原在城西的古运河之上,建于明正统十二年(1447年),为常州最古老的三孔石拱桥。运河拓宽时,政府为保护历史文物,遂将桥整体迁移到这里。

洗砚池

运河上的木船

仰苏阁

三角洲的仰苏阁上雕刻着苏东坡在贬黄州时写的一首词《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确,皇帝、皇后、周瑜和多少英雄豪杰都被忘却了,而诗人和他们的诗歌却超越权力与财富,流芳千古。“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这首作品无论从词句或行草书法的洒脱都完整地呈现了苏东坡豪放的性格,而也不难看出这是苏东坡酒后吐的真言。

苏东坡是苏、黄、米、蔡“宋四家”之一的书法大家。苏东坡的官场楷书工整严谨,而他潇洒流畅的行草则自成一派,成为传世之作。苏东坡认为:“书必有神、气、骨、肉、血,五者阙一,不谓成书也。”我想,从他“东坡醉笔”的落款上来看,如果有人把“酒”加入为第六元素,他应该不会抗议。毕竟苏东坡自己也说过“得酒诗自成”。

常州本来是苏东坡获赦北归的暂居之地,但却成为他人生的终点站。我在舣舟亭旁的大运河边读了苏东坡的《和归去来兮辞》:

东坡醉笔

《和归去来兮辞》

归去来兮,吾方南迁安得归。卧江海之澒洞,吊鼓角之凄悲。迹泥蟠而愈深,时电往而莫追。怀西南之归路,梦良是而觉非。悟此生之何常,犹寒暑之异衣。岂袭裘而念葛,盖得粗而丧微。我归甚易,匪驰匪奔。俯仰还家,下车阖门。藩垣虽缺,堂室故存。挹吾天醴,注之洼尊。饮月露以洗心,餐朝霞而眩颜。……

我把苏东坡喜欢的桂酒倒入大运河,让运河水把我们的敬仰带给苏东坡,也把苏东坡的仰慕传给陶渊明。

我们到达常州藤花旧馆时,常州苏东坡研究会的陆文桂会长和徐曦先生已经在大门口等我们了。研究会由当地学者、爱好者和部分苏东坡后裔组成,经常组织交流活动,也接待一些外地来常州考察的团体。四川眉山和常州作为苏东坡的生地和卒地,有“生死之交”,两地的学者交流也最为频繁。

运河旁饮酒读诗

倒酒入运河

常州藤花旧馆

顾塘迎坡

纪念馆前一面照壁上有一幅“顾塘迎坡”的铜雕画。1101年六月十五日盛夏骄阳似火的下午,苏东坡及家人的木船沿大运河驶入常州,成千上万的群众沿着运河两岸欢迎苏东坡的到来,争睹大文豪的风采。他在常州担任团练副使时,就关心民生,兴办水利,发展生产。听到百姓的欢呼声,苏东坡半披着衣服便走出闷热的船舱,一边向围观的百姓挥手致意,一边自歉地说:“羞煞老东坡!”

苏东坡在顾塘桥上岸。老友钱世雄借得孙氏宅安排苏东坡一家居住,其间苏东坡手植紫藤一株,故别称“藤花馆”。藤花旧馆入口有苏东坡带着学士帽的坐像,令人追思坡仙遗范。第一进庭院叫“归里园”,左墙上描绘着苏东坡除夕夜间停船常州的情景,右墙角有近年补种的紫藤。右转进入憩心园,馆内有东坡洗砚池和东坡井。井垣上的井绳痕记录着近千年的历史,成为常州唯一保留至今的东坡遗物。院墙上挂着苏东坡最后的墨迹《答径山琳长老》、绝诗《溪城六月》和他的《临终悟语》的木刻版。

东坡买田处

常州东坡研究会定期发行《苏学通讯》报刊,发表苏东坡研究的文章,怀念苏东坡的诗词文章,及苏东坡的生平轶事。徐曦先生给我们讲了“买田阳羡”成语的故事。阳羡是宜兴的旧称,而宜兴当时属于常州辖区。嘉祐二年阳羡蒋之奇、单锡与苏轼同榜进士,并邀他来阳羡游玩。熙宁七年(1074年)一月,苏轼任杭州通判时来宜兴访友,住单锡家,苏东坡爱上了阳羡的山山水水,于是在黄墅村买了两百亩地,筑室于蜀山南麓,拟终老于此,后遂以“买田阳羡”指辞官归隐。东坡去汴京和外地任职期间,长子苏迈住在这里,苏家也一直赖此田产以济衣食。苏东坡南贬后,次子苏迨带自己和苏过的家眷也来这里住。常州东坡研究会的朋友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常州是苏东坡北还的首选之地。苏东坡仙逝于离阳羡不远的常州,也许是天命所由。

徐先生还给我们讲了苏东坡烧毁地契还宅的传说。当年苏东坡在临湖的东村看中了一处旧宅院。苏东坡把身边的积蓄全部拿出来,又变卖了两件玉器,总算成交。当天傍晚,苏东坡独自在湖边散步,遇到一位老婆婆正在伤心地哭泣。苏东坡上前询问原委。老婆婆含泪说,她的儿子因为欠了一身债,竟把祖传房产卖掉了,她有何颜面去见祖宗呢?苏东坡问了老婆婆房产的地点,原来正是苏东坡刚买下的那一处。苏东坡对老婆婆说:“老人家,你不要难过了。买你家房子的人就是我,我把房子还给你好了。”说罢,从口袋里取出那张房契,点火烧掉了。

千年后的今天,苏东坡折券还宅的故事还在常州百姓中传颂着。苏东坡一生经济上都不宽裕,即使他最拮据的时候还捐款益善,比如在宜兴捐玉带造桥,在惠州动员弟弟、弟媳捐款造桥等等义举,实在非凡人所能为。在很多苏粉的眼里,苏轼不仅是伟大的诗人、政治家和慈善家,也近乎完人。

园北正中的楠木厅取名“眷君堂”,厅中矗立着苏东坡和他的两位好友钱世雄和维琳法师的塑像。右侧的卧房是苏东坡病逝的地方,榻上放着一木靠背。苏东坡北归之行是在春夏之际,沿着热气蒸腾的水路上行的。几个月来,他以船为家,饮用河水。刚到常州一个月,苏东坡就患热毒,可能是痢疾,无法卧床。本地县令陆元光把自己所用的靠背懒板及时送到,苏东坡用后感到舒服多了,此后日夜都依靠在懒板上,相伴至终。他临终最大的遗憾就是未能与弟弟苏辙“对床共老”。

孤舟一夜许相依

过了几天,苏东坡觉得自己来日无多,把三个儿子叫到身边,交代后事,他说:“吾生不恶,死必不堕。”意思是我这一辈子没有做过坏事,死了不会下地狱,所以你们不要过于悲伤。然后写下遗嘱给弟弟苏辙,希望能将自己葬在嵩山下,并撰写墓志铭。

七月二十八日,苏东坡的呼吸越来越弱,维琳和尚陪伴在他身边,凑近他耳朵大声说:“不要忘了西方极乐世界!”苏东坡低语说:“西方也许存在,不过太使劲也没有用。”钱世雄站在旁边,接了一句:“先生你平时都那么用功,到了这个时候,你一定要试试看。”苏东坡淡淡一笑:“着力即差”,故意去试就不对了。在三个儿子、老朋友钱世雄和维琳法师的守护下,他平静地离开了人世,享年六十有六。

早在1094年,苏东坡被流放到英州,苏辙被贬汝州,兄弟二人曾在汝州相聚数日。他们去拜谒了当年黄帝驻跸的山头,勘察了那里的地形地貌,觉得跟四川老家极其相似,于是,他们便在莲花山以北的山脚下买了一块地,作为家族墓园。遵照苏东坡的遗嘱,苏辙和苏过将其葬于汝州郏县。苏辙写的《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中说:“公始病,以书属辙曰:‘即死,葬我嵩山下,子为我铭。’”公元1112年,苏辙去世,其子依嘱将他葬在苏东坡身边,与哥哥共赏阴晴圆缺。

苏东坡、钱世雄和维琳法师的塑像

苏东坡临终的答语反映了他淡定的心态。他一生研究佛教、道教和儒家思想,但他没有被任何宗教所独领。他把儒释道综合起来,形成自己的世界观。苏东坡认为自己一生从善爱民,应当顺其自然地到达彼岸,无须刻意攀入西方极乐世界。我们从苏东坡的和陶诗中能领略到他随遇而安、荣辱不惊的处世态度。他从与陶渊明的对话之中寻找寄托,感悟着陶渊明的超脱,也参悟自己的人生哲理。而苏东坡与陶渊明穿越时空的结缘之处就是庐山脚下的东林寺。

苏东坡卧室

三苏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