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助餐厅之秋
劳伦斯·布洛克
Lawrence Block

《自助餐厅》(Automat),1927
帽子可以用来改头换面。
要是你的服饰经过精挑细选,要是你比场合所要求的穿得更时尚一点,你就会自我感觉良好。当你步入42街自助餐厅时,头上的帽子和身上的外套自会宣告这是一位淑女。比起朗香餐厅烹制的咖啡,或许你更喜欢这里的。或者说你觉得这儿的豆汤跟戴尔莫尼科餐馆的一样美味。
当然不是什么卑下的需求领你到Hom & Hardart[1]自助餐厅收银窗口前的。即便有人目睹你从鳄鱼皮手提包里掏出一张一元的钞票,他也不会冒出这种念头。
硬币返回来了,五个一组,一共四组。没必要再清点了。收银员整天做的就是这件事,收取纸币,分发硬币。这是自助餐厅,那个可怜的姑娘就是机器的附件。
你拿起硬币,开始配餐。你挑了一个盘子,把硬币放入投币口,转动旋钮,打开小窗,获取战利品。一枚硬币换来一杯咖啡,投三枚可得一碗传说中的豆汤,再投一枚就会有一个盛着一只空心小面包卷和一小块黄油的碟子。
你端着托盘迈向柜台,不慌不忙地移动脚步,在放置银器的分格金属托盘前站定。
你穿过这道门的瞬间就知道自己想坐哪一张桌子。当然难免会有人捷足先登,可是居然没有。过了好一阵子,你便端着托盘走向那张桌子。
她慢条斯理地吃着,品味着每一勺豆汤,为自己决定只要一杯咖啡从而保住了一枚硬币感到欣慰。并不是说她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一枚硬币倒也无关紧要,可要是她每次省一枚硬币、每天省两次的话,哇哦,每个月可就是三美元。还会更多,的确如此。一年下来可就是36美元50美分,这笔数目真不小哦。
啊,可是她无法省吃俭用。噢,事实上她能做到,她不得不这么做,然而当涉及滋养自己的问题时她就做不到了。艾尔弗雷德是怎么说的来着?
“肚肠之金”[2]。她能听见他在说这个词,还能看见他嘴唇的曲线。
当然了,多花一枚硬币会更好。
不是怕艾尔弗雷德瞧不起。他无法获知也无法关心她吃了什么或者花了多少钱。
除非,正如她时而希望时而担心的那样,生命的终结并未终止一切。他那美好的心灵、机敏的才智、幽默的调侃,他身上其余的部分全部入土时,假使这些还在某个平行世界继续存在会怎样。
她并非信以为真,可有时候她很乐意心存此念。她甚至会跟他交谈,有时欢声笑语但更多的时候是在脑海深处呢喃。在他生前,她跟他几乎无话不谈,如今他的死亡冲走了仅有的几个谈话禁忌。她现在可以跟他畅所欲言了,聊到兴头上还可以替他胡编乱造并想象自己听到了他的回应。
有时候他答复得如此之快、如此坦率,令她不得不怀疑这些话的来源。这都来自她的编造,还是说他死后依然存在于她的生活中?
也许他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翱翔,是一个没有肉身的守护天使,看护着她、照顾着她。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就听到了回答。宝贝儿,看护到此为止。就照顾而言,你得靠自己了。
她把面包卷掰成两段,用小刀涂上黄油。把涂好黄油的面包卷放在碟子里,拿起勺子,喝了一勺汤。又喝了一勺汤,然后咬了一口面包卷。
她一边细嚼慢咽,一边利用时间扫视整个餐厅。只有一半多的餐桌有顾客。两个女人坐在这边儿,两个男人坐在那边儿。有一对看起来已婚的男女,还有一对忽而热烈忽而尴尬,她猜这是他们的初次或第二次约会。
她本可以编一个关于他们的故事来自娱自乐,可她把注意力从他们身上移开了。
其他餐桌坐着散客,男人比女人多,多数都拿着报纸。全城渐入深秋,哈德逊河上秋风阵阵,坐在这儿总比待在外面强。喝杯咖啡,看看《新闻周刊》或《镜报》,消磨时光……
餐厅经理身着套装。
多数男顾客都穿套服,但他的衣服看起来质量更好,而且不久前熨过。他的衬衫是白色的,暗色调的领带令她在餐厅这头无法辨认。
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他。
这一招是艾尔弗雷德教给她的。你的目光直视前方,不要环顾四周来审视你的兴趣对象。你要用自己的头脑来看,让它注意你视野边缘的某个对象。
这一招需要实践,在实践上她可是绰绰有余。她还记得在宾州火车站行李寄存窗口对面的那一课。她的双眼始终盯着那个检查自己手提箱的男人,艾尔弗雷德用排队上费城火车的乘客来测试她。她对这些乘客逐一加以描述,得到他的称赞时她喜形于色。
她注意到这位经理口小唇薄,脚蹬一双镜面抛光的棕色翼梢鞋。就在她以不直视的方式观察他的当口,他正以完全相反的方式审视着自己的顾客。他从容不迫、咄咄逼人地盯着看,从一张餐桌到另一张餐桌。在她看来,有些同她一起就餐的食客能感觉到他的盯视,他们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不自在地变换着坐姿。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当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她不由得吸了一口气,差点儿没抑制住与他对视的冲动。她的脸色阴沉下来,她能感觉到面部表情的变化。伸手去端咖啡杯时,她能感到手中的微颤。
他就站在那儿,在通往厨房的门边。他的双手紧背在身后,面容冷峻。他就站在那儿直截了当、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她,而她在以训练过的方式观察着他。
他就在那儿。稍加努力,她一滴不洒地啜饮了一口咖啡。然后她把咖啡杯放回碟子里,又吸了一口气。
她推测他看到了什么?
她想起一首在英语课上读过的诗,记不太全了,大概是讲被别人看时想拥有反观自己的能力。这首诗的标题是什么呢?作者又是谁?
她想,餐厅经理应该会看到一个不引人注目的上了年纪的小个子女人,特别是她身上穿的好衣服本身也有些年头。那顶像样的帽子严重变形,那件阿诺德·康斯特布尔外套的袖口已经磨损,本该是一枚骨扣的位置钉着一粒不太般配的纽扣。
一双好鞋,普通的黑色高跟鞋。她的鳄鱼皮手提包。这两样都是用好皮子精制而成,均购自第五大道的名店。
它们都上了岁数。
她也如此,就像她身上的每一件东西一样。
他会看到什么呢?她想,一张破落贵族的写真。她不可能欣然接受这个标签,但也无法提出异议。尽管她的衣服破旧了,可它们还是毫不含糊地宣布自己的主人是体面人。
紧靠她右手那张餐桌上的男人(穿着深色西装,戴着灰色软呢帽,领口塞着餐巾来保护领带)一边啜饮咖啡一边用叉子吃着甜点,那份甜点看起来像是苹果酥。她压根儿都没想过甜点,眼下这一瞥激起了她的食欲。她都想不起最后一次吃苹果酥是在何时了,可她还记得苹果酥是啥味道,酸酸甜甜的完美平衡,酥酥的部分又甜又脆。
这里可不是随时都有苹果酥,趁现在还有来一份理所应当。总共不会超过三枚硬币,最多也就四枚,收银员换给她的二十枚硬币现在还有十五枚。她所要做的不过是走到最右边的甜点区去获取战利品。
不。
不,她的咖啡杯马上就见底了,她还得再续一杯来配甜点。那也不过多花一枚硬币而已,她买得起甜点也就买得起咖啡,即便如此,回答是——
不。
还是这个字,这次是艾尔弗雷德的声音。
你是在拖延时间,抱抱宝宝。诱惑你的并非是享用甜品的快感,而是延缓你害怕之事的欲望。
她不由得笑了。如果是她自己想象力的某个角落提供的艾尔弗雷德的对话,那技巧可真是高超。“抱抱宝宝”是他给她起的昵称之一,但他并不常用,这个昵称在她的意识中也很久没有出现过。这回它出现了,是他的声音,夹在那些满是库丹大道味儿的英文字眼中间。
你最懂我,她说,只是在心里这样说。她等待着他的下文,却没有回应。他说完了。
好吧,他已经说了他要说的话。他说对了,难道不是吗?
罗伯特·彭斯,她想起来了。一个用方言写诗、专门为难高中生的苏格兰人。这首诗她几乎忘光了,只记得有这么两行:
啊,但愿上天给我们一种本领,能像别人那样把自己看清!
但说真的,她想知道是否有哪个精神正常的人果真想要得到这种本领。
戴灰色软呢帽的男人放下叉子,然后解下领口的餐巾,用餐巾抹去粘在嘴上的苹果酥碎屑。他端起自己的咖啡杯,发现杯子见底了,于是转身向后推开椅子。
可是他又改了主意,转身看起了报纸。
她认为自己可以看穿他的心思。这家餐厅并没有客满,没人在等他的那张桌子。他已经付了足够多的钱(买鸡肉派、咖啡和苹果酥),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那张桌子。没人来催你,他们似乎意识到自己出售的不仅是食物还有庇护所。这里暖洋洋的,外面可是冷飕飕的。好像不会有人在他的小屋里等着他。
或者说不会有人在她的小屋里等着她。她从住处到这儿只有十分钟的路程,那是东28街的一家公寓旅馆。她的房间很小,租金可不低,每周五元,每个月二十元。很久以前,她在床头柜上铺了一块布垫,用来遮盖前任房客遗留下来的香烟烙印。她还在墙上挂了很多镶框的杂志插画,用来遮掩糟糕透顶的水迹。地板上有一块地毯,如果没有磨损的话还是完好的。楼下门厅的家具也曾风光一时,难道如今跟住户不般配吗?
破落的体面人。
两张餐桌开外,一个差不多跟她同龄的女人往自己喝了半杯的咖啡里舀糖。
免费的营养,她心想。糖罐就搁在桌上,你想让你的咖啡有多甜都行。毫无疑问,那位审视一切的经理记住了每一勺,可是他似乎并无异议。
最初喝咖啡的时候,她要加很多奶油和糖。艾尔弗雷德改变了她,教她喝不加糖的黑咖啡,如今她只喝得下黑咖啡。
并不是说此人从不吃甜食。在约克维尔他有一家最喜欢的店,他声称那里的糕点可与维也纳德梅尔咖啡馆的媲美。他还用潘趣酒馅饼或林茨蛋糕来配浓浓的黑咖啡。
亲爱的,必须要有对比。苦对甜。一种味道能强化另一种味道。一张餐桌如同整个世界。
他的吐字带着浓重的口音。Vun tas te s trengs ens ze uzzer[3]。她遇见他时,他刚到这个国家,那时他说英语还带着一点中欧口音,就在一两年间,他彻底抹去了残余的口音。只有他俩在一起时,他才会重操旧调,好像只允许她一个人听得出他来自何方。
而且他一谈起过去,谈起在柏林和维也纳的时光,口音就会特别重。
她抿了最后一口咖啡。这可比不上他教她品味的烹煮的浓浓黑咖啡,但肯定是聊胜于无。
她还想再喝一杯吗?
在经理目不转睛看着她的情况下,她又扫视了一遍餐厅,看到经理瞅了瞅她走开了,然后细察了一下她见到的往咖啡里加糖的那个女人。
这个女人的穿着打扮跟她很相似。她头戴一顶得体的帽子,身穿一件做工精良的鸽灰色外套,帽子和外套都不是新的。她的头发开始变灰,额上显出抬头纹,但她的嘴依然丰满宽厚。
那个女人正在看她、打量着她,丝毫没有察觉自己也在被对方打量。
挑一个盟友,小甜心。他们迟早会有用的。
她迎着那个女人的目光望去,注意到四目相对时她面露尴尬,于是投以一个微笑来舒缓气氛。那个女人报以一个微笑,然后把注意力转向自己的咖啡杯。联系已建立,她端起自己的咖啡杯。杯子空了,可是没人知道,她微微空抿了一口。
你是在拖延时间,抱抱宝宝。
对,没错,她是在拖延时间。这儿暖洋洋的,外面冷飕飕的,随着下午渐入傍晚,天气只会更冷。她不愿意离开餐桌并非由于冷风和气温。
现在是本月的第四天,第一天时租金已经到期了。过去她也拖欠过,知道逾期一周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三天后会收到一张通知单,带着温和的微笑送来的一张温和的通告,提请她注意疏忽了什么。
她不知道下一步会是什么,或何时会采取下一步。到目前为止,那张通知单已经取得了预期的效果。发出通知的第二天,她就弄到钱并缴了月租。
那次她当了一只手镯。三颗宝石,红玉髓、青金石和黄水晶,镶嵌在黄金里的半圆蛋形宝石。此刻想到它,她垂首看了一眼光秃秃的手腕。
那是艾尔弗雷德送给她的一件礼物,她拥有的每件首饰都是这样来的。显然她最喜欢这只手镯,因为它是最后一件流落到当铺的首饰。她对自己说,一有机会她就去把它赎回来。她对此坚信不疑,直到她卖掉当票的那一天。
亲爱的,我们会渐渐适应各种事情。一个男人可以渐渐适应绞刑。
不用柏林人的音调变化,还有谁能令人心服口服地说出这些话?
你是在拖延时间。
她把手提包放在餐桌上,随后一阵咳嗽。她把餐巾捂在嘴上,吸了一口气,又咳起来。
她没有看,可她知道人们在朝她这边儿张望。
她吸了一口气,设法不再咳嗽。她仍然握着餐巾,此时依次拿起餐具,汤勺、咖啡匙、叉子、黄油刀。她把餐具通通擦了一遍,然后一样一样放进手提包里。最后系好搭扣。
此刻她环顾四周,让脸上现出某种表情。
她站起身来。刚起身时她感到有点头晕,这可不是第一回了。她一只手撑在桌子上,像往常一样,眩晕感消失了。她喘了一口气,转身走向大门。
她款款向前迈步,不疾不徐,从容不迫。这家自助餐厅有一个黄铜包边的旋转门,这跟她住的旅馆附近的那一家不一样。她止步给一个刚进餐厅的顾客让路。她想到了旅馆的前台服务员,还有那二十元。她的钱包里有一张五元的纸币和两张一元的纸币,还有兑换的十五枚硬币,因此她可以付清一周的租金,还有几天时间去弄到其余的钱,然后——
“哎,这可不行。站住别走,夫人。”
她向旋转门迈出一只脚,此刻一只手抓住了她的上臂。她转过身来,正是他,那位薄唇经理。
“脸皮可真厚,”他说,“天啊,你可不是第一个顺走勺子的人,可你竟然要顺走一整套,不是吗?而且还擦得干干净净。”
“你好大胆!”
“我要收回它们。”他说着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提包。
“不!”
此时有三只手紧紧抓着鳄鱼皮手提包,一只是他的,两只是她自己的。“你好大胆!”她又说了一遍,这次声音更大,知道餐厅里每个人都在看他们俩。好啊,让他们看吧。
“你哪儿也不能去,”他对她说,“天哪,我不过是拿回被你偷走的东西,可你的态度跟你的偷窃行为一样差。”他扭头喊道:“吉米,给警局打个电话,让值班的家伙派两个小伙子过来。”他的眼睛炯炯放光(哈,他乐在其中啊),他滔滔不绝的说辞彻底卷走了她的话。他告诉她,他会惩一儆百,在牢房里待一两个晚上会让她更明白什么是私有财产。
“好吧,”他说,“你是自己打开包呢还是等着警察来呢?”
来了两名警察,一个比另一个足足大十岁,尽管在她看来都很年轻。显然这两个人都不想被叫来惩处一个偷自助餐厅餐具的女人。
还是年长的那个警察几乎充满歉意地告诉她,她必须把包打开。
“当然可以。”她说。她解开搭扣,取出刀、叉和两把勺子。两名警察毫无表情地查看着,可是经理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他的心跳随着面部表情开始加速。
“我喜欢这家餐厅的食物,”她说,“在这儿进餐的都是体面人,而且椅子也特别舒服。至于你们的勺子和叉子,我并不在乎它们的手感或口感。我喜欢我自己的餐具。这些餐具是我母亲的,是打有纯度标记的纯银制品,你们看得到她的名字首字母——”
接下来是忙不迭的道歉,她却无动于衷。经理很荣幸地给她开了一张借据,这一顿免费,以后很多顿也全部免费,而且——
“我敢肯定没有什么能吸引我再来这儿了。”
哎呀,他实在是对不起,幸亏没有造成实际的伤害,所以——
“你当着整屋人的面羞辱了我。你把手放在我的身上,你抓住了我的胳膊,你还打算抢走我的手提包。”她环顾四周。“你们都看见此人的所作所为了吗?”
好几个顾客点点头,其中有那个往自己的咖啡里舀糖的女人。
更多的道歉接连不断,但被她直接打断了。“我的侄儿是一名律师。我想我应该给他打个电话。”
经理的脸上陡然变色。“我们为何不去我的办公室?”他提议道,“我相信我们能解决这个问题。”
她回到旅馆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缴房租,付清本月的欠款并提前支付了以后两个月的租金。
在楼上她自己的房间里,她掏出刀、叉和两把勺子放回她的梳妆台抽屉。它们是一整套餐具中的一部分,全部印有大写的字母J,但这套餐具并不是她母亲的。
它们也不是纯银制品。如果真是纯银,她肯定已经设法卖掉了。但它们是很像样的镀银餐具,平时不带出门时,它们出色地为她在烤盘中加热的听装烘豆服务。
它们今天提供了出色的服务。
在办公室里,经理本来想用一百元解决问题,但很快就翻了一倍,显而易见这是对她的侮辱。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坚定地摇了摇头,这又哄走了他一百元。她掂量着,对要不要接受犹豫不决,长叹一声说真拿不准是否最好直接给她的侄儿打个电话。
他的报价从三百猛增到了五百,她感觉到他可能还会往上提,可是艾尔弗雷德让她牢牢记住得手时榨干每一分钱是愚蠢的行为。她没有急忙接受,而是在思忖良久之后才优雅地做出让步。
他让她签名。她没有丝毫犹豫,挥笔写下她曾用过的一个名字。他用二十元的票面数出约定的金额。
一共二十五张。
或者说是一万个硬币,亲爱的。如果你想让收银员突发心脏病的话。
“一切顺利,”她告诉艾尔弗雷德,在小屋里大声说,“我成功了,难道不是吗?”
答案再清楚不过了,毋须他多言。她把帽子挂在钉钩上,外套放进衣柜。她坐在床边数着钞票,只留下一张,把其余的全部藏在没人能找到的地方。
艾尔弗雷德教会她如何藏钱,正如他教会她如何弄到钱一样。
“我不能肯定这是否奏效,”她说,“有一天我忽然想到的。我拿到一把弯了一个齿的叉子,我想他们的餐具质量可真差。我想到有一个女人,哦,她在手提包里带着自己的银制餐具,有朝一日受到了屈辱。然后我把她给忘了,后来我一下子想起了她,之后——”
之后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这竟然无比奏效,而她感到的紧张不安跟她所扮演的角色相当吻合。如今,拉开距离来看此事,用艾尔弗雷德的批评视角来反观,她能看出还有哪些可供完善自己的表演、确保设饵下钩的方法。
她会故伎重演吗?她不需要这么做,相当长的时间内不需要。到今年年底的房租都已结清,她藏起来的那些钱可以维持到年底或更长的时间。
她当然不能再去那家自助餐厅了。还有很多分店,旅馆不远处就有相当不错的一家。连锁店的经理们相互通风报信吗?她打过交道的那个人,那个薄唇鼠眼的人,在这场交锋中几乎颜面尽失,你还以为他想保全自己的颜面呢。但没人知道,侥幸的成分越少越……
也许,至少最近一段时间她最好去光顾别的地方。附近有不少地方可供破落的体面人低价而得体地用餐。比方说,蔡尔兹连锁店就开了好几家分店,34街附近、第三大道高架铁路下面的那一家很不错。
还有施拉夫特[4]连锁店。那里的价格要高一点,吸引了档次更高的顾客群,但她的适应能力很强。如果某家店里有对路的经理,她手头资金太低时自会知道该怎么办。
人就得适应。她的年纪太大了,经不起在金贝尔百货公司刚拖过的地板上滑倒;她的身体太虚弱,也经不住在自动扶梯上跌倒。还有一整套艾尔弗雷德教她的动作,那些高招儿没有搭档就无法完成。
施拉夫特连锁店,她决定了。她打算从西23街、女人街中心的那一家开始探查。
那些店里有苹果酥吗?她希望有。
(曹雷雨译)
【注释】
[1]开设在美国各大城市的连锁快餐店品牌,创始于1902年美国费城,也是北美第 一家自助用餐店,在1930年代经济大萧条时期广受欢迎。
[2]犹太俚语Kishke gelt,即靠骗自己的肚子省下的钱,缩衣节食之财。
[3]一种味道强化了另一种味道。
[4]施拉夫特连锁店(Schralft)是纽约最著名的奢侈甜品店,在美国波士顿等城市 开设分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