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中的女人
贾斯汀·斯科特
Justin Scott

《阳光中的女人》(A Woman in the Sun),1961
她能让他改变想法吗?跨出四步冲到打开的窗户旁,探身出去,大声叫道:“别!”
还是走到窗边喊:“你走吧,只管去做吧,祝你好运。”
亦或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
他将自己的最后一支烟留给了她。她说服他将枪也留了下来,他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如今它躺在床头柜上,包裹在她的一只长筒袜中。她有一支烟的时间下定决心,假如她不去抽它,让它自燃自烬,她的时间将更充裕。
她瞥了一眼穿衣镜中的自己。
一个裸体女人在清晨的阳光中抽着烟。她站在一张单人床旁边,床下是她的高跟鞋。她的身高超出了床的长度。她的脚蹬开了毯子,露在外面着了凉。他比她更高,因此夜晚大多数时候都只能蜷坐在扶手椅上。
“你的站姿看起来像一名舞者。”他对她说。
“不,我不是。我是一名网球运动员,不然你觉得我怎么会有这样一双腿?”
那双腿如同男人的腿一般结实,如同男人的腿一般布满肌肉。
这让他咧着嘴笑开了,脸上的愁云消失了一会儿。
“业余的还是职业的?”
她本可以说:“不然你认为我这对少女一样坚挺的乳房哪儿来的?”长年累月的比赛训练,让它们没有为重力所累,自她12岁开始发育时起,它们就在日以继夜的训练中被紧紧束缚。或者她也可以说:“职业的。”然后到此为止。不过最后这变成了一场夜谈。
“当你输掉本赛季的每一场比赛时,你就不是一名职业选手。”
“在你连败之前,你赢过吗?”
“是的,我赢过。”
“那不同之处在哪儿?你离开始衰老还太早,发生了什么事?”
真是个好问题。
本赛季她只打了少得可怜的几场比赛,她失去了健康黝黑的肤色,头发的颜色也变得更深了,那是她已经好多年没看到过的自然色。“我怀念阳光,我怀念在户外……我昨天才打了场比赛,是本月第一次。”那是一场测试赛,神奇地是,在如此生疏的情况下,她的发球接球时间依然掌握得如此精准,步法如闪电般迅速,回击力度也比以往更强。她的实力在那儿,但仍就没有求胜的心。“我的教练死了,”她说,“他是我父亲。”
她将身体向前倾了些,角度正好可以从镜中看到床头柜,那把枪依然在那里,而她的另一只长筒袜搭在灯罩上。“留存记忆的最后一夜。”他曾在酒吧这样问她,就像一名即将远洋奔赴战场的士兵。
“下次我走进这个地方,你会和酒保侃侃而谈。”
“可是死人不会说话。”
“对,除非你改变你的想法。”
“我不会改变的。”
她相信了他,脑海中开始有了改变他的想法。她没法把这一切归结于酒精作用。她慢慢抿着一杯七七鸡尾酒,似乎整晚才能将它喝完。而他在沉默中一点点喝完了一杯啤酒,酒保不知什么时候又给他斟满了第二杯,但他几乎没有碰。
“如果你的最后一夜太难忘,你会想再来一次吗?”
“我们整晚都会在一起,我不会在黑暗中死去的。”
“我是说第二天晚上继续。”
“我只想寻找一场值得记住的道别。”
“或是制定一个将我骗上床的详细计划,第二天早上半途而废,独自离开,留下我思考为什么自己会受骗。”
“我会让你知道,你对我做了一件大好事,我会永远记得。”
出于某种原因,这句话让她笑了。他也笑了,脸上的愁云消散,他们走出酒吧,在温暖的夜晚,在停车场,他们开始拥吻。
“我对你说过我会让你微笑。”
“那是我说的,不是你。”
“你只是说说而已。是我在想办法。”
“最后一次笑了。”
“笑是没办法计数的,笑不比微笑。笑是忍不住的,但微笑必须要有意识才能做到。”
她问他:“自杀难道不是一种罪吗?”
“只有对天主教徒才是。”
“我不记得这对新教徒来说意味着什么。”
“性格缺陷。”
她喜欢他带来的这种感觉,这足以让她丢下自己的车,骑上了他的摩托。
对于这是谁的房子,他一直含糊其辞。但这并不重要。
他们有了属于自己的地方。
她听到纱门重重关上的声音。他没有等她抽完香烟。
“告诉我你为什么想要自杀。”
“我已经告诉过你,这与其他人无关。”
“你是什么时候有这想法的?”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到这个问题的,但是他的表情变了,这说明她问对了问题。他思考了一会儿。
“在我卖掉自己的车,买了这辆摩托的时候。”
“是在这之前还是在这过程中?”
他又想了一下。“在这一过程中,我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答案就出来了,因为我已经准备好死去。”
“你问过自己为什么吗?”
“当然,”他回答得很快,接着又摇了摇头,“没有。那不是真的,我没问过,我就是知道。”
“知道什么?”她问道,问题尖锐得超出了自己的预计。
“知道这是对的——听着,这里面没什么了不起的故事。”
“我不相信你。你在胡编乱造。你是什么时候第一次有这个想法的?第一次。”
“我曾在乡下。”
“在乡下?什么意思?什么乡下?”
“这是一种说法,意思是在偏远山区、在河流边、在蛮荒密林中。你知道越南在哪里吗?”
“它曾是法属印度支那,我曾和一位在那里长大的法国运动员约会过,他的父亲是名外交官。”
“好吧,我就是在那里有了这个想法的。”
“你问过为什么吗?”
“没必要问,那真是一种解脱……你还记得我告诉过你我是一名直升机机械师吗?”
“记得。”
“越战时,他们把我派去越南,让我修理坠落在蛮荒密林中的直升机,那是一大片竹林。我一直在想,他们就是用这些竹子来严刑拷打人的。”
“谁?”
“我认识一个被他们俘虏的家伙。”
“你说的是谁?”
“越盟、叛军、越共。吓死我了。我想如果他们在我修好直升机,飞出这个地方之前找到我,他们肯定会拷打我。”
“你是一个人吗?”
“就我一个人,当时我们人很少,他们没法再派遣一个。”
“哪个他们?”
“美国海军陆战队。”
“你就打算这样在没什么保护措施的情况下,修好直升机后飞走?”
“我有一把柯尔特海军型左轮手枪。就是它。”他朝床头柜上的枪点了点头,“我很害怕,失去了勇气。听到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跳起来——密林中有很多风吹草动。然后它突然就击中我了。”
“什么?”
“这种奇妙的感觉:我不必在这里,任何时候,只要我想,都可以逃离这一切。”
“你怎样才能逃离?”
“那把枪,它是为我准备的。”
“但你已经不在那儿了,现在!”
“这成了一种习惯。”
再一次,她转头看向镜子。她看起来有点生自己的气。思索着为什么:我不想变得刻薄。我做了什么?我接下来要做什么?镜子里映射出灯光中的两个人。他跪在床边,将她的腿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他说道:“除非你想和我一起。”
“我不这么认为。”
他点燃了他的最后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把烟递给她,烟嘴已经干透。
卧室房门之外,沿着过道。
他推开了纱门。
他的摩托车在阳光下闪着光。有什么改变了吗?一个麻烦缠身的女人?一个麻烦缠身的男人泡上了一个麻烦缠身的女人?他希望能够和一个女人共度一宿,得到他所希望的。一次别离。一次非常美妙的别离。没有烦恼,只有一次非常、非常美妙的别离。
多么好的搭讪开场白。多么非凡的搭讪开场白。
如果有来生,他一定要再用。
她说服他将枪留下来,他信守承诺。如今它依旧躺在床头柜上。
她有一支烟的时间下定决心,假如她不去抽它,让它自燃自烬,她将有更充裕的时间。她听到纱门重重关上的声音。
她走过洒在地板上的一小片阳光,来到窗边。太阳很炫目,她只能看见他的身影,逆着光的一团黑影。他正爬上他的摩托车。他不需要那把枪,他从来没打算使用它。摩托车就万无一失了,他不会不小心失败的。以每小时八十英里的速度撞到一棵树上,能保证永恒之死的降临。
如果她不在他启动引擎前说话,他就听不到她了。他站在了脚踏启动器上。
“你真的想我和你一起吗?”她喊道。
“除非你真的想。”
“好吧,”她说道,“我要试一试。”
她穿上了她的高跟鞋,强健的双腿跨过了窗台,轻轻地跳进沙地里。
他看着她向自己走来,脸上绽放出微笑,他喜欢自己看到的,喜欢她看起来的样子,喜欢她的紧张。
“穿成这样你会着凉的。”
“阳光很温暖。”
(刘洲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