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办公室之夜
办公室之夜

沃伦·摩尔

Warren Moore

《办公室之夜》(Off ice at Night),1940

沃尔特在看案头的文件时,玛格丽特听见火车轰隆隆驶过。遮光帘上的拉绳来回摇摆着,她不知道是火车的震动还是窗外吹来的微风使然。她失去了感觉,感受不到身上那件曲线毕现的蓝色连衣裙(她的最爱)。她眼中全部都是沃尔特,而他眼中则全都是台灯光照下的文件。

她把文件放入文件柜里,胳膊搭在文件夹上,这些就像是(可能的确是)上辈子的事一样。这个词给玛格丽特的脸上带来一丝淡淡的微笑。任何时间都可能是一辈子,这取决于你活多久。她有时想到她和沃尔特可能会一起过一辈子,在她死去之前。

玛格丽特·杜邦从未喜欢过自己的名字。她更喜欢一个电影明星的名字,比如琼或贝特,可是她的名字呢?她的名字让人们想到马克斯兄弟[1]电影中的女人。她无法摆脱这个名字,因为她终究不得不接受它,更何况她挺喜欢自己的中间名露西尔。她的名字来自一个早逝的未婚姑妈,她有时想知道这个名字是否带有厄运。可是她的奶奶喜欢这个名字,玛格丽特十多岁的时候她的堂兄告诉她:“我猜是奶奶说服了你母亲。”没错,她可以想象到母亲在医院里精疲力尽地说:“搞什么鬼啊,要叫玛格丽特。”她应该不会大喊大叫(她不会当众这样讲话,她顶多会点上一支香烟),因为那样做很不淑女。

然而玛格丽特小时候一点儿也不淑女,这也很可能是她和母亲有时一连好几周都不说话的原因之一。母亲身材矮小,玛格丽特却是一个大块头,像她的爸爸。爸爸9岁的时候就可以够着犁了,那时他已经辍学。母亲不得不在退学之前挤出时间多读了几年书,几年后她嫁给了爸爸来到城里。几年之后玛格丽特出生了,她是家里的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她出生时个头太大了,差点儿要了她母亲的命,她常常听人们这么说)。

就她的年龄来说,玛格丽特的个头的确大了(“傻大个儿玛吉”),比绝大多数男孩子高,她生那场病之前一直如此。医生跟她的父母说孩子得了猩红热,这场病消损了她的心脏、减缓了她的发育,不过她轻松地熬了过来(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历)。她坚持活了下来,因为她不得不这样,她连想都没想过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后来她的个头不再猛长了,即使是这样她也太高了,差不多有6英尺高。天啊,哪种男孩会想要像她这样又大又废的东西。她不得不休学一年然后复读,所以在高中里她比其他孩子年长一岁,如此一来她就更显大了。“傻大个儿玛吉”又傻又笨。在一次学校舞会上,她把自己的一个膝盖摔脱了臼。跟膝盖移位相比,她瘫倒在体育馆地板上的狼狈相更让她痛苦。

但她很聪明,她坚持上学并完成了学业,因为妈妈和爸爸无论如何都不会接受她半途而废。她还能工作,每个暑假和放学以后她都去工作。父母上班的时候,她会把屋里屋外要干的活儿都干了(她的姐姐比她大7岁,已经结婚并另立门户了)。玛格丽特在高中获得过大字奖章。她还会画画(她的素描甚至被当地百货商店登在报纸上的广告采用了,上面还有她的名字呢)。

然而在格林斯堡这并不重要。她始终是“维奥蕾特和欧尼的女儿”“大树”“驼鹿”或“傻大个儿玛吉”。镇子太小了,她无法改头换面,因此她需要去一个大地方。

她告诉妈妈和爸爸她想去大城市(他们仨都听说过纽约这个地名),妈妈问她是不是疯了,告诉她可不能干这种事。玛格丽特说她能干,她已经攒了钱,还找到了女孩子可以待的安全地方(巴比松旅馆、劳德里奇旅馆)。妈妈说跑到大城市去的孩子注定会成为妓女或嫁给意大利人。玛格丽特说她认为这两种命运都不是必然的,妈妈扇了她一耳光后怒气冲冲地出了门。玛格丽特站在那里,直到妈妈走了才让眼泪流出来。爸爸已经哭了起来。“你就不能去亚特兰大吗?”

玛格丽特真的哭了,但是只有在说她必须试试大地方(那儿充满机会,还有许多可能会赏识她作品和技艺的商店)时才会这样。爸爸摇摇头走了,双肩不住地颤抖着。三天后玛格丽特走了,走时没再跟妈妈说什么。她正打算跟爸爸说点什么,他竟然哭起来了。要是这种情形再出现一次,她知道她可能就走不了了。她拾掇好东西,赶上了火车,没人跟她挥手告别。晚上她在手提箱里发现有个信封,信封里塞了十元钱,信封上只有两个字:“爸爸”。

去纽约的车费可不止十元,但她付清了(用她自己的钱,而且还给了行李搬运工25美分),并在车上颠簸了可能有30个小时(“记住,”她对自己说,“要买一个手表!”),可是感觉好像过了30年。她在餐车里喝了汤,把剩下的饼干装进手提包一路上当零食。在路上的第二天,车厢里有个年轻军人对她笑了笑,想主动和她攀谈。但她和他没太多话可说,她在纳闷一个男人竟然会跟她(又丑又笨的傻大个儿玛吉)说话。他在俄亥俄州的某个地方下了车,下车前递给她一个匆忙写就的地址并告诉她,有朝一日她成了著名的艺术家可要写信告知他。她说那可能要等一段时间,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他。但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见到他了,俄亥俄州是她去过一次就不想再去的地方。

想必在纽约会有一个适合她的人。在她的想象中,他跟爸爸一样高,比她要高。他长着一头金发,声音温和(当然了,还热爱艺术)。但她必须小心才是(她读过不少杂志,知道城里有些男人会利用女孩然后把她们甩掉,那时就不得不回格林斯堡,回到妈妈身边),最好别想那种事了。

她头抵着窗户打起盹儿来,列车员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她一下子惊醒了。列车员说:“宾夕法尼亚站,小姐。终点站。”她红着脸站起身来,收拾好手提包,从客车上下来找她的行李(哦,一只手提箱、一个化妆包还有她的作品集)。她在报摊上买了一张地图,找到了巴比松旅馆。旅馆位于两英里半之外,但她不能为了去那儿把钱都用来付计程车费。她开始向北步行,进入第七大道,走向中央公园,然后东转。

玛格丽特走了近两个小时才到旅馆。她本来用一半的时间就能到,但总是走走停停,被周遭的高楼大厦和熙熙攘攘的人群惊得目瞪口呆。有个想法在她的脑海中盘旋:“这就是纽约的模样。”后来想法变成了:“这就是纽约有我置身其中的模样。”终于她在当天找到了旅馆(这是她所见过的最大的建筑物)。

她步入大堂,走向服务台。“麻烦您,我想要一个房间。”

店员是一个女人,让她想起小学时的图书管理员(面容消瘦、态度严厉),尽管她比自己至少矮一个头,却有某种俯视自己的能力。“您是用什么名字预订的?”

“恐怕我没有预订。”

“有推荐信吗?”

“您的意思是,就像找工作的那种?”

“不是,小姐。要入住巴比松旅馆,我们需要三份推荐信。我们对住在这里的年轻小姐要严格筛选。”

“哦,我没有那种东西。我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您就不能——”

“对不起,”图书管理员说,“那是不可能的。再会。”

女店员转身走了,玛格丽特面无血色。她后退着离开服务台,感到自己的膝盖在微微颤抖。她低着头退出旅馆大门,来到街上。时值下午,各条街道已被大楼的阴影覆盖。她向中央公园走去,然后南行。门牌号码越来越小,路标上的语言从英语变成了德语,偶尔又冒出几个英语路标。一些德语路标写着跟“Bund”[2]有关的文字(玛格丽特想知道她是否在新闻宣传片里见过那些人)。

走在80几街时,她的行李变得越来越重。她真不明白自己为何傻到要干这种事,她要是死在小巷里,妈妈和爸爸是否会来认领她的尸体呃?这时她看见一栋房子外面有一块手写的牌子,上面写着“房间出租”。她敲了敲房门。

开门的女人把头发向后梳成一个发髻,看起来比巴比松旅馆的那个女人要温和。她看了看玛格丽特,又看了一眼她的行李,然后说:“一个房间,冷早餐还有晚餐,每周五元。预付两周。”她的声音很和善,带有外国腔(就像玛格丽特想象中的魔法精灵的声音)。她不假思索地问道:“您是爱尔兰人吗?”

女人沉下脸来。“小姐,这会是个问题吗?”

玛格丽特眨了眨眼。“哦,没问题,夫人。我只是觉得您讲话特别像电影里的一位神父。”

“要知道,你自己一张口就像个乡巴佬。”

“或许我是吧。可我是需要一个住处的乡巴佬,而且我有十元钱。”

“十五,姑娘。十元是预付金,本周租金是五元。”

玛格丽特的脑袋里闪过一些数字。她要尽快找个工作,她的目光越过女人的肩膀,看到门厅和旁边的餐厅,看起来很干净。“那就十五吧。”她把现金交给女人,与此同时瞥了一眼自己的钱包,纠正了自己的想法:她要赶紧找个工作。

“乡巴佬,你叫什么名字?”

“玛格丽特·杜邦。玛格丽特·杜邦小姐。您叫?”

“多萝西·戴利夫人,‘夫人’可没给我带来什么好处,他本人已经去世两年了。”她划了一个十字。玛格丽特直想笑(除了在电影里她从未见过这种做派)。但她忍着没露声色。“那么,佩吉,你可是个大块头,不是吗?我敢说你吃得很多。”

“我努力看好自己的身材,”玛格丽特说(她猜想自己在书中读到过的那些粗鲁的纽约人多少属实),“您为什么叫我佩吉?”

“玛格丽特的简称,姑娘。”戴利夫人边说边摇着头。玛格丽特还没弄明白,戴利夫人说道:“别像个傻瓜一样愣在那儿,晚餐前先安顿妥当。”

房间很小(这要是在格林斯堡根本不可想象),一张单人床、一个洗脸盆、一个床头柜和一个五斗橱。床头柜上的那面镜子掉了一小块镀银,但无伤大雅。她终于可以把东西放下了。她再次注意到戴利夫人的声音,她在详述租房规则。“楼上不许留客,每周最多四次淋浴。我有一栋干干净净的房子,但这里不是皇宫。厅里有一部电话。时限五分钟,长途预先付费。”

“好的。”反正我也没人可以通话。

“佩吉?”

“什么事?”

“你把行李箱腾空后拿下来。”

“哦!您要帮我存放吗?”

“可以那么说,乡巴佬,你也可以说是抵押品。如果你没法打包东西就不太可能溜走,对吗?”

玛格丽特照她说的做了,但是留下了作品集,在她看来这是一个样品簿而不是一件行李。晚餐是鸡肉、土豆和青豆(这样的饭她吃过很多次,也做过很多次,可吃起来跟家里的味道不一样)。没有汤或饼干,她把盘子洗干净了。她掂量着要不要再来一份,可是想起了戴利夫人对她块头的评价,决定就此打住。这顿饭足够了,她暂时可以每天靠两顿饭过活。

戴利夫人把她引介给另外两名房客,一个老人,一个年纪约莫30岁的女人,而她自己才19岁。她根本没记住他们的名字,沉甸甸的一整天和沉甸甸的一顿饭让她昏昏欲睡。过了一阵子,她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倒头便睡,就像被打了一闷棍似的。明天是星期四,找工作的日子。

星期五也是找工作的日子,就像接下来的几周一样。显然罗斯福先生的伟大想法对百货商店没起作用,因为没有一家店需要橱窗设计师,更不要说是素描艺术家。她以为自己在时装区会有一点机会,可是在那儿毫无结果。她差点儿要后悔自己扇了那个酒保一耳光,他要给她提供一个女招待的工作用来交换他所谓的“猎头费”,不用易手现金。差点儿。她不想证明妈妈的说法是对的。

再次穿过服装区的时候(离住处一个小时),她看见一幢破败的办公楼,推断楼里的办公室也会相当破败。好吧,她感到自己现在也是相当破败(耗尽了时间和金钱,即便每日才两餐)。用不了多久,她将不得不去问戴利夫人她是否能靠洗盘子或做饭来交换部分房租。不过眼下她可以继续寻找。

于是她走进大楼去寻找,而后找到了指示牌。从指示牌上可以看到办公室分布在十层、七层、六层和三层,玛格丽特觉得不妨自上而下去打听,这样一来跑完一整天后就算一无所获,至少离地面还近点儿。她乘电梯到了顶层,在那儿她足足用了90秒才搞清楚加兰森建筑公司根本不需要人,谢谢你小姐。下了三层楼,她发现自己在七楼,这里毫无惊喜,不管帕克和索恩公司是干什么的,同样无法提供任何职位。由于她既没有跟帕克也没有跟他儿子(可能叫索恩?)搭上话,除了不雇用任何人这句话,她甚至连这家公司是干什么的都没搞清楚。同样的,大厅里的经纪人(一个名叫兰兹伯格的人)告诉她,除非她会跳舞,否则没有合适的职位。玛格丽特差点儿想要试一把,不过她告诉兰兹伯格先生,对不起,她可不是一个舞女。

“或许改天你应该试一试,”兰兹伯格说,“你有一个适合跳舞的身材。你有多高?”

自己竟然有一个适合干什么的身材,玛格丽特感到非常惊讶。她不由实话实说:“5英尺11英寸半。”

兰兹伯格摇了摇头。“不,亲爱的,对纽约这儿的舞团来说太高了。但你要是改变了主意,就给我打电话。”

“我要是离开可能对大家都好。”她在走廊里自言自语道。舞女的身材?傻大个儿玛吉?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她双腿修长,最近长时间的步行使腿部相当健美,一日两餐的饮食也有助于她保持苗条的身材(就连戴利夫人偶尔也会给她添第二份晚餐)。好吧,她想不管怎样,凡事都会有光明的一面。

电梯这一次把她送到了六楼,这一层基本上是空的。就像我的前程,她心想。不过为了善始善终,她走遍各条走廊,最后在大厅尽头看到一道门。磨砂玻璃上印着烫金字“沃尔特·施罗尔,所有权律师”,字体还很新,没有开始剥落的迹象。至少看起来还没有。透过玻璃她看到一个人影,于是敲了敲门。

“请进。”有个声音说(一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很温和)。玛格丽特进了门,他说:“哦,你肯定是从代理公司来的姑娘。怎么这么久?”

一瞬间她真想撒个谎,说是的,她就是那个姑娘,但转念一想这可不是一个好办法,尤其是那个真的从代理公司(什么代理公司?)来的姑娘半路现身了的话。于是她说:“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是来这儿找工作的。如果您在等什么人——”

“哦,我是在等人,”这个男人说道,“不过她好像不在这儿。”

玛格丽特环顾四周。办公室很小(比她在戴利夫人那里住的房间大不了多少)。这个男人(她估计就是施罗尔先生,因为这间办公室看起来很难容纳太多的人)有一张小办公桌,棕色的木桌下方是绿色的地毯。他的右肩后方有一个文件柜,柜子靠着一面墙,屋子的转角有些奇怪。整个房间的形状让她想到一颗止咳糖或插在一副牌中尚待理好的一张牌。一张更小的桌子斜放在她的右手边,桌上有一台打字机。这个男人的办公桌上有一盏台灯,台灯的位置正好能照亮一个记事簿。他的左手肘边放着一部电话。

施罗尔看了看环顾四周的她。“你会打字吗?”他问她。

“我会,先生,每分钟60到65个字。”

他吹了一声口哨。“你会归档吗?”

“哦,知道字母表有助于打字。”

他笑了笑。“你会速记吗?让我们来看看。请坐到那边。”他指了指打字机。“桌子抽屉里有一个便签本和一支钢笔。”确实如此。“准备好了吗?怎么称呼?”

“杜邦,”玛格丽特说,“玛——佩吉·杜邦。”她喜欢这个名字的发音,没准儿新名字会带来好运。

“好,玛—佩吉。”他说。她笑了笑。“1935年10月19日。亲爱的麦吉利卡迪先生——我很高兴地通知您,名为‘Plat Z219X3’的那块地的所有权无留置权。此外,由于产权包括通行权,地役权无需申请。随信附上相关文件。敬候差遣,始终诚挚的,沃尔特·施罗尔。请复述一遍。”她复述了一遍,她一念完他就说:“不错。请打出来吧。”她照此办理。“我可以看一下吗?”

“这是您的办公室。”她说,对自己的无礼感到有些惊讶。妈妈可能会发脾气。她把打好的信递给他,他说:“干得好。”他走回办公桌,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埃贾克斯人事公司吗?对,我是沃尔特·施罗尔。归错档了?这是常有的事,我想。不用麻烦了。我想我已经找到人了。谢谢你。再见。”他看了看玛吉。“噢,玛—佩吉,从你的口音判断,我想你来自布鲁克林。你在哪儿学的打字和速记?”

“格林斯堡中学,先生。在田纳西州的格林斯堡。”

“我真的不知道那儿的人会打字。”

她眯起眼睛。“不是所有的人都会。”

“可能这就是他们把你踢出去的原因。”她准备站起身来,但他伸出双臂,掌心向下朝她示意。“稍安勿躁,玛—佩吉。”

“您还打算那么叫吗?叫我佩吉好了。”

“很好。你以前做过秘书吗?没有?噢,要是一周17美元50美分可以的话,你现在就能做秘书了。行情价是20美元,可是要找到一份按行情价支付酬劳的工作要有好运才行。我得先密切关注讣告。此外,你要接电话,这应该不难,因为电话并不常响。”

“17美元50美分,我非常满意,施罗尔先生。”

“这间办公室没大到容纳那么多的先生和小姐。如果这里没有客户的话,叫我沃尔特就行了。”

妈妈肯定不会同意这么做,不过这里不是格林斯堡。“好的,沃尔特。”

“很好。那么你对产权法知道多少?”

事实上她对此一无所知,于是整个下午他都在给她讲什么是所有权,他都做些什么事,城市注册办公室在哪里,他有时会派她去哪些地方,熟食店在哪儿,明天午餐时她去何处给他买一份三明治。已经下午五点了,他终于问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不超过一百万个,她想,不过她说:“您给我提供了很多信息。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

他耸了耸肩。“谢谢埃贾克斯吧。明天九点见。”

“好的,先生。”到住处的三英里是她走过的最短的路程,直到第二天早上又破了纪录。终于她不再穿行于有她置身其中的城市,而是感觉好像穿行于属于她自己的城市。

玛格丽特心想,习惯死亡的状态还需要一阵子。是啊,才过了两三周的时间,她不清楚规则是什么,或者说多久才能学会规则(也许永无止境?)。或许她会厌倦做一个……呃,幽灵,在格林斯堡他们称之为鬼魂。最终,她会化为别的什么,终成虚无?无论最终是什么,她都无法言说,不过她还是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比如说她的身体。她知道它在哪里(运回了格林斯堡的家族墓地),至少听到爸爸认领它时她是这样想的。她为自己没有随它而去感到有些惊讶。事实上,她没能做到(她试过,但她意识到自己不知道如何去做,即便那是可能的),不过她还是希望那是一个挺像样的葬礼。她的姑妈康妮喜欢像样的葬礼,尤其是直系亲属在场更让她欢喜。哭泣、哀号、扑向坟墓,不一而足。玛格丽特没想过这些会发生在她的葬礼上(妈妈会受不了的)。对不起,康妮姑妈。不过听听哀乐倒是蛮愉快的。

她依然在纽约,做一个幽灵有不少优势。她不用再缴租金了,无论在室内还是室外、醒着还是说没有睡着(因为她永远不会累),对她来说没什么两样。有时候她会东张西望,或在城里四处游荡,她不想动了就会眨眼,一眨就是好几个小时乃至好几天过去了。无论她眨眼时身处何方,她都会发现自己要么是在办公室,要么是在戴利夫人的出租房前,她是在那儿——

噢,她是在那儿死去的。她想,那情形并不具有戏剧性,然而绝对是致命的。街上没有犯罪行为,她也没有被计程车撞上,或者遇到别的什么危险,仅仅是不慎跌倒了。她正想着在梅西百货商店新买的那瓶金银花香水,不料鞋跟在路牙上折断了,或许是膝盖又脱了臼(如今她真的想不起来了,细节并没有那么重要),她就跌倒了。脑袋撞向人行道的那一刻,她想这会很疼,可是却不疼。接下来她知道的事情就是自己在戴利夫人身后,她正跟一个邻居说那个大高个女孩摔倒后死了,人死如灯灭啊(戴利夫人说,划了一个十字),她那可怜的父亲来把闺女的遗物带回她原来的那个什么地方,只留下一个待租的房间。

玛格丽特觉得这真是一件伤心事,但并没有给她带来太多烦恼,因为看样子她完好无损,她可以去看表演,去博物馆、公园、全城的任何地方,不用买门票什么的,当然也没人打扰她。她想有些动物可能已经注意到了她(小巷里和窗台上的猫、各种鸟儿,似乎她一出现,中央公园的松鼠就会莫名地竖起脑袋),不过没人注意到她。她可以走一整天却不感到累或饿,这真让她省心。

她在城里各处都看得到其他幽灵(这个字眼仍然显得很陌生,甚或是有点不爽,就像“未婚妈妈”或“黑鬼”,可她脑海中只有这些字眼),要是他们注意到了她,也不会说什么(也许人就不会这么做)。他们只关心自己的事情,而她也只理会她自己的事儿,这样挺好的,她想。

可是实际上她并没有多少事儿可做。她可以穿越物体(那天她一听到戴利夫人说的话,这就是她最先尝试去做的事情之一),可是这也意味着物体会穿越她,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发现如果自己全神贯注就可以乘坐电车、出租车或地铁去旅行,而不是像个傻瓜一样光站在那儿任由交通工具来回穿越。她无法捡东西或移动物体,至少无法移动除灰尘之外的东西,那样做需要专注和时间。自她一命呜呼之后,她就不想再全神贯注,她会眨眼,会回到出租房或办公室。

她并不确信自己的模样,或跟她相遇的动物或别的什么东西眼中自己的模样。她一想到此事便低头看自己的身上,她想自己看上去还是那样——她最喜欢的蓝色白领连衣裙(她是穿着这件衣服下葬的吗?她是穿着它死去的吗?她一概不知,不过她喜欢这件连衣裙)、长筒袜、黑鞋子。没有腰带,可是她此前也不需要,哎呀,没人能够对此品头论足。她想到有一次在商店的橱窗里她看见了自己的映像,她黑发中插的一朵蓝花跟连衣裙很配,但她无法确定,莫非那是光之幻影。莫非她自己也是光之幻影,但是她真不愿意是这样。

她有何感觉?就像复写三层的她自己:可辨但模糊,或许还有点油污。可做文件副本之用,却不能传送给客户。她依然在已然成为她自己的城市的这座城里,让她成为佩吉的这座城,仿佛是过去那个笨手笨脚的傻大个儿玛吉把佩吉给出卖了。

不过她很想念沃尔特。她死去之前他们共事了六个月,她喜欢在他身边。没错,这只是工作,可是他似乎是一个和蔼的老板,而且长得非常好看(这又没什么坏处),他还是一位十足的绅士。

该死。当然了,她也很像一位淑女(妈妈无论如何也不会这么说的),可是走在路上看到有些男人的眼光,或听到熟食店店员的一些玩笑,她知道会有男人注意到她。有时候她想沃尔特也会注意到——说实话,那就是她买香水的原因。

他过去爱上过一个女孩,他在法学院读书时她死于脊髓灰质炎,在一个漫长的下午他只说起过一回,她看出他眼中的痛楚便转移了话题。也许有朝一日沃尔特身上会发生什么事。她在许多电影里看到过这种事,老板爱上了秘书,有时竟然成功了。也许最后会这样。

然而佩吉没能到最后。她怀疑这就是自己常常回到办公室的原因。沃尔特也常常在那儿,有时一直工作到深夜。她还在那里工作的那段时间,他也是在她下午走后又回来工作到深夜吗?可能不是——有一个好秘书,她想,这就完全没有必要了。

沃尔特又在自言自语。她为他工作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她很乐意做一面回音壁。他仔细查看着一位客户的文件,文件残缺不全。埃贾克斯公司的一个姑娘把文件搞得乱七八糟(佩吉看到速记本放在文件柜旁边的椅子上)。真邋遢。她总是把书放在打字机旁边,这样以后用时就不必到处乱找了。

整个办公室看起来比她记忆中还要破败。它真的如此之小、如此之旧吗?要了解其中的差异真费了一点时间。这间屋子曾经容纳了所有这些东西,也给她提供了许多的机会。如今那些都已随风而逝。她已随风而逝。自她死后,这的的确确是第一次她感到被捉弄了。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她来到这个城市,前途未卜,它收留了她,甚至在很短的时间内她感到自己是其中一员。她变成了在格林斯堡永不会成为的人——她变成了佩吉·杜邦。

如今她会是什么呢?她一无所知,不过上一次她也不知道。然而她找到了进城的路,而且找到了自己在城里的立足点,尽管短暂。她也能找到去未来任何一个地方的路。她想到自己见过的那些同类,他们在城里一闪而过,也不跟她讲话,去完成他们认为肩负的那些使命。为何她见到的同类如此之少?或许他们在此是因为没有意识到其实不必如此。

她曾经被格林斯堡套牢,直到她选择离开。她曾经只身陷入困境,直到她选择脱身。如果她选择不在此地逗留呢?噢,她可不知道,不过她喜欢从前寻找到的一切。为何不去看看还有些什么呢?

想到这里,佩吉·杜邦知道自己一直想要什么了——想要自由,她自由了。摆脱了格林斯堡,摆脱了妈妈,摆脱了出卖她的庞大身躯,如今可以自由自在地去任何她想象得到的地方。她记起了中学学过的一首长诗中的几行:

世界整个放在他们面前,

让他们选择安身的地方,

有神的意图做他们的指导。[3]

她有一种感觉,眼前的世界并不是全部,就像整座城市肯定比小小的办公室大一样,她知道自己过去的游历不过是笨拙的几小步。她要去各处旅行。可是这儿有沃尔特,他是那么和蔼。她爱过他吗?她并不知道,但她知道他和蔼可亲。也许她可以为他做一件小小的善事作为回报。

她看见文件缺失的那一页斜躺在打开的文件柜里。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专心致志,也许是因为这个,或者也许是因为微风和过路火车的震动,那张纸飘到了办公桌附近的地板上。沃尔特正在查看文件的其他部分,并没有看见这张纸,不过他很快就会看到。

几分钟之后他看到了,可是佩吉已随风而逝。翌日早晨,沃尔特·施罗尔整理好文件封袋的时候,隐隐闻到淡淡的尘埃气息和金银花香。

(曹雷雨 译)

【注释】

[1]马克斯兄弟(Max Brother)是20世纪上半叶美国著名家庭喜剧表演团体,从1905年到1949年,他们共出演了13部电影,其中5部被美国电影学会(AFI)收录进“百部最佳喜剧”。他们的表演对20世纪美国喜剧有巨大影响。

[2]“Bund”全称为The German American Bund,意为“德裔美国人联盟会”,创办 于20世纪30年代,致力于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美国宣扬纳粹德国的理念。

[3]出自17世纪英国诗人弥尔顿的长诗《失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