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放映师
乔·R.兰斯代尔
Joe R.Lansdale

《纽约电影院》(New York Movie),1939
有些人认为我的工作很轻松,但是却不知道这份工作不仅仅是给放映机接通电源那么简单。你需要在恰当的时间更换卷轴,设置要非常流畅,这样电影播放才不会停顿。你操作失误,那么电影进行到精彩片段时可能会引起卷轴闪动,或者卷轴更换延误就会被灯泡烧毁。随后台下观众开始喊叫,这样对生意不利,而且对你也没有好处,电影播放失误引起观众的喧闹,老板就会听到,而且听得一清二楚。
这种事情不经常发生在我身上,只遇到过两三次播放闪动,有一次胶片被我烧毁,但是我们拿到胶片的时候就已经有问题。胶片收纳错误导致缠绕,我拿出来的时候没有发现。这不是我的错。老板也明白。
尽管如此,你还是需要注意检查胶片。
这份工作和我曾经因为没有读完高中而去挖沟渠这种苦差事不一样。当时由于某些原因,只差一年多我却不得不辍学。如果你没有文凭就不会有太多机会。
不管怎样,虽然我可以重返校园,通过测试取得毕业证书,但是我没有这么做。早些时候,我收入微薄,却经常跑去看电影。有个老人,伯特,在那里工作,我认识他是因为他和我爸爸相识,虽然关系并不十分亲近。我会去那里拜访他。他让我免费入场,让我可以在放映室里看电影。伯特为人非常好。他为我做过很多事情。我把他看作我的守护天使。是他给了我这个职业。
每次我在放映室,当看到双片连映并且重新开始播放时,他就向我演示如何操作放映机。所以当伯特决定不再工作、靠社会保险金生活时,我就得到了这份工作。那时我25岁,在那里已经待了5年。
这份工作有一个好处就是我可以免费看电影,虽然有的电影看一次就够了。如果我再看一遍《七对佳偶》,可能就会哭到不省人事。我不是特别喜欢那些音乐剧。
即使不看电影画面,你也不得不一遍一遍地听着台词,如果电影持续放映一周,你几乎就可以说出电影的全部内容,仿佛自己成了一台行走的录音机。我试过电影里男孩对女孩讲的一些美好台词,那些搭讪的话,但是对我没有任伺帮助。
我并不英俊,但长得也不吓人,不过问题是,我不会和女人相处。就是不会。我从来没有学会过。我爸爸非常有女人缘。他头发乌黑卷曲,外形轮廓分明,双眼明亮幽蓝。健硕的体格得益于大量的体力劳动。他让女人着迷。一旦得到想要的女人,他很快就会厌倦,就像对待我母亲一样,随时会移情别恋。是的,他总有办法把女人哄上床,然后从她们身上得到一笔钱。他曾是她们渴望的一切。直到他变得一无是处。
他经常说:“女人,每天总有刚刚成年的也有未成年的,但迟早都会成年。你需要做的就是取悦她们,她们就喜欢那些鬼话。还有一件事你要知道,你得到了你真正想要的,但总有新的困难需要征服。”
爸爸就是那种人。
伯特经常说:“像你爸这种男人能轻易哄骗女人脱下裤子,就会觉得一切不过如此而已,别无其他。其实不是这样。我和米西结婚已经50年,到了这份上,我们不会急着赤裸相见,却依然想在早餐桌上看到对方。”
简而言之,这就是伯特对女人的看法。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他总是说:“不要闲着没事试图揣测她的心思,因为你做不到。事实上,她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只要随时在彼此身边就好。”
不过我身边从来没有那个她。我想是因为我的状态。伯特经常说:“站直了,卡特赖特。不要弯腰弓背。你又不驼背。保持眼神交流,拜托。”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的意思是驼背,但我就是如此。也许是因为我个子很高,六英尺六英寸,而且瘦得像根草。我一直尽力注意,但是有时感觉肩膀上肩负着沉重的回忆。
有一天晚上,洛温斯坦先生雇了一位新的女引座员。她很出色。他让她穿红色制服。一直都穿红色。剧场里头满是红色。座椅后背就是用某种红布做成的。随着时间推移,有些座椅变得油腻,是年轻男孩蹭上的头油。舞台前面的幕布是红色的。我喜欢拉下幕布的那一刻,然后幕布再拉开就可以开始播放电影。我喜欢看着幕布缓缓拉开。这会感染到我,通过一种很奇妙的方式让我激动不已。我曾经告诉过伯特,觉得他可能会嘲笑我,但是他说:“我也深有同感,孩子。”
周六早上播放卡通片之前会有小丑杂耍、训狗表演以及差劲的魔术。他们在台上表演,孩子们为之疯狂尖叫,还会向台上扔爆米花和糖果。
有时小狗会在台上大便,或者一个小丑从车上摔下来栽倒在第一排,又或者杂耍人没接住投掷物砸在了自己头上。孩子们更喜欢这种表演。我觉得当你认真完成一件事时人们反而会有点儿冷淡,因为任何事之所以搞笑主要和尴尬困窘有关,你不觉得吗?
但是这个名叫萨莉的女引座员,总能把电影里的女孩衬托得就像吃剩的火腿和芝士。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人。比我年轻大约六七岁,一头金色长发,脸颊光洁得如同瓷娃娃一样。除了剧院配发的红色裙装,她通常都穿着洗得褪色的衣服。她到了剧院之后才更衣化妆。她身穿红裙脚踩高跟鞋走出来,光彩照人,让这里蓬荜生辉。那些红色裙装是洛温斯坦夫妇提供的。洛温斯坦太太把裙子缝制得十分合身,相信我,确实如此。我这么说没有冒犯的意思,但是萨莉穿着特别贴身,如果她皮肤黝黑,肤色就会透出来,就是这么紧身。
洛温斯坦先生快65岁了,有一次他和我站在糖果柜台后面,我拿着一个热狗和一杯饮料准备带回放映室。这就是我每天的午饭和晚饭,因为是免费的。此时剧院刚刚开门,就在正午之前,萨莉从小丑杂耍人以及表演犬使用的更衣间走出来经过我们面前。她穿着红色裙装和高跟鞋,金色的秀发在肩膀上跳跃,对着我们微微一笑。
我感觉自己两腿发软。她走到剧院观众席准备开始工作,洛温斯坦先生说:“我觉得莫德也许可以略微放宽一下裙子。”
我什么也没说,但却在想:“我可不希望那样。”
我每天在上面的放映室偷偷看着萨莉。她站在幕布旁边,那里有几只红色灯泡,光线并不强烈,但足以让人找到去卫生间或者去小吃部的路而不会摔跤。
萨莉,她的工作就是引领观众找到座位,这很荒谬,因为他们是随意选座的。她是剧院的一项额外支出,但是洛温斯坦夫妇认为,她可以吸引许多青少年。我觉得有些已婚男士也愿意看到她。她是个尤物。正因为如此我才一直关注着她。就坐在上面看着她。通常,我无聊的时候就会看看下面的后排观众,有很多男孩和女孩一边动手动脚一边亲嘴,看着他们亲热似乎很不恰当,但他们在剧院的行为也不算道德。也许我是嫉妒。
我在上面一直偷偷看着萨莉,她每晚都站在那里,红色灯光照在她身上,金色的头发泛出淡淡的红色,裙子变得更加鲜艳。有一次,我沉迷地看着她,第一次看得那么久,竟然忘记更换卷轴以至于把胶片都弄坏了。我赶紧继续播放,台下的观众发出一片抱怨和抗议声。
洛温斯坦很不高兴,那晚之后找我谈话。我知道他说的没错,不算是毫无意义的废话。他知道错误已经铸成。他也知道我可以胜任我的工作。但他说得对:我需要更加专心。尽管如此,偷看萨莉我并不后悔。
谈话之后,事情有所改变。洛温斯坦夫人很早就离开门口的售票处,比洛温斯坦先生提前回家。她自己有车,所以由我和他站在商品柜台里面,我可以免费拿饮品,站在这里已经变成我工作的一部分。萨莉从更衣间走出来,身穿过时的宽松碎花连衣裙。她看了看我们,微微一笑。我更愿意认为她只是在对我微笑。当她看向我这边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在尽力挺直身体。
就在那时,有两个男人推开一扇玻璃门进来走到售票处。我通常每晚在这个点之前三十分钟就已经锁上那几扇门,但是这次我在收拾饮品,所以,还没有把门锁上。
锁门之后,我和洛温斯坦先生——有时还有萨莉,虽然她经常比我们走得早一点——会从后门离开,然后洛温斯坦先生锁上后门。每晚他都说,“需要搭车吗?”我说,“不用,我更愿意步行。”
如果萨莉和我们在一起,他也会这么问她。
萨莉,她也步行。和我方向相反。
每晚都是如此。
我的确宁愿步行。我搭过一次车,但是洛温斯坦先生车里弥漫着浓重的雪茄味让我恶心。爸爸曾经抽雪茄,就是这种味道,难闻而且久久不散。烟味渗透到衣服里,你得不止一次地清洗才能把臭味除掉。
此外,我喜欢步行。甚至有好几次我在雨中漫步回家。洛温斯坦先生为此还和我争论过,但是我告诉他我就是很喜欢下雨。我喜欢浑身湿冷地走进家门,然后脱下衣服擦干身体,洗一个热水澡,穿着内衣上床睡觉。就是这么简单,也许很傻,但我就是喜欢。有时候,洗完澡我会冲一杯热巧克力,睡觉之前,肩上搭着毛巾坐在床边把它喝掉。
但是这次这几个家伙在门本该锁却没有锁上的时候走了进来。无所谓了。他们这种人迟早都会来的。
其中一个人穿着蓝色衣服,就像一个消防栓,头戴黑色帽子,帽檐朝后,就是你偶尔会看到的那种打扮风格,但这让他看上去很蠢。我发现不只是外表。他还用他的愚蠢方式告诉你他完全不会是那种躺在床上研究电流如何运转,或者关于门如何自动打开的那种人。另一个人,比较瘦而且显得精明一些,身穿棕褐色衣服,头戴棕褐色帽子,一条裤管在脚踝处皱成一团,好像那里绑着一把小小的手枪和枪套。
他们面带微笑走过来。高个子那个人,他看着洛温斯坦先生,说:“我们是社区保护委员会的。”
“什么?”洛温斯坦说。
“这无关紧要,”矮胖子说,“你们所有人只需要保持安静听清楚我们提供的服务。我们确保你们受到保护,避免他人闯入纵火、抢劫、打架斗殴,我们保证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
“我有保险,”洛温斯坦先生说,“我在这里很多年,一直很安稳。”
“不,”高个子说,“你没有这种保险。这覆盖了你的保险不包括的内容。确保某些一定会发生的事情不发生。”
当时我和洛温斯坦先生都明白了他们的真正意图。
“我们认为,你没有承担你们的费用,”高个子说,“这条街区的人,所有商户,截止到上周我们都已经让他们缴纳了费用,还剩下你们。你们不交钱,就是唯一不乖乖听话的。”
“别把我卷进来。”洛温斯坦先生说。
高个子轻轻摇头。“这可不是个好想法,知道吗?可能一夜之间有些东西立刻就化为乌有。这么好的剧院,你不希望发生这种事吧?告诉你,犹太先生,我们马上会离开,但是下周二还会再过来,给你们将近一周的时间考虑。但是周二之后没有拿到钱,也就是一周一百美元,我们就会通知你们无法得到我们的保护。不受保护,事情一定会急转直下。”
“到时候再见,”矮胖子说,“应该往罐子里放点5分硬币了。”
他们进来的时候萨莉停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站在大概10英尺之外听着这一切。矮胖子转过身看着她。
“一定不想因为这点小事让她衣冠不整吧?我告诉你,美女,你这衣服里裹着的,可还真是鲜肉啊。”
“不要那样说她。”洛温斯坦先生说。
“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矮胖子说。
“这是就可能发生的情况对你的唯一一次警告,”高个子说,“不要让我们之间发生不愉快。你只需要每周给我们一百美元,万事一帆风顺。”
“对,”矮胖子说,“一帆风顺。”
“一百美元,是一笔大数目。”洛温斯坦先生说。
“不,”矮胖子说,“很便宜。这里一旦发生什么,你,你的员工,那位胖太太或者是你的家人,这位小美女,那边的那个傻瓜,需要花费更多钱去弥补,而且有些事情是金钱无法挽回的。”
他们走出去,享受着美妙时刻。萨莉走过来说:“他们是什么意思,洛温斯坦先生?”
“是敲诈,亲爱的,”洛温斯坦先生说,“不用担心。但是今晚,我送你们两个人回家。”
他言出必行。我没有介意。我坐在后座萨莉旁边,看着她的头发,透过雪茄味闻着她的发香。
那晚在我的小公寓里,我坐着回想那些人,他们让我想起我爸爸。恐吓威胁,欺凌弱小。不折不扣的卑鄙小人。我很担心洛温斯坦夫妇,当然还有萨莉;不瞒你说,我还为自己担心。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去上班,刚要拿着我的热狗午饭走回放映室,萨莉走过来说:“昨晚的那些人。他们很危险吗?”
“我不知道,”我说,“我觉得是这样。”
“我需要这份工作,”她说,“我不想辞职,但是有点儿害怕。”
“我知道,”我说,“我也需要这份工作。”
“你会留下来吗?”
“当然。”我说。
“你能保护我吗?”她说。
这就像是让麻雀斗老鹰,但是我点点头,说:“当然可以。”
我应该告诉她离开这里重新找一份工作,因为这种事情可能会恶化。我见过一些那种糟糕的情况。
但事实是,我很自私。我希望萨莉留在我身边。希望她在我能看见的地方,但是另一个我却认为我可能做不了什么去保护她。光有善意并不够。伯特曾经说过地狱之路遍地都是善意。
那晚下班之后,萨莉准备走路回家,我说:“我和你一起走怎么样?”
“我是另一个方向。”她说。
“没关系。送你到要去的地方之后我再走回来。”
“好吧。”她说。
我们一边走着,她一边说:“你想成为放映师吗?”
“是的。”
“为什么?”
“收入可观,还有免费的热狗。”
她笑起来。
“我喜欢上面的放映室。那些电影我都可以看。我喜欢电影。”
“我也是。”
“虽然有些奇怪,但是我喜欢在那里不受他人打扰。我的意思是,你知道,我在上面有点孤独,但是不要紧。有时一部影片我看得想吐或者根本不喜欢,我就会看书。但我不是一个优秀的读者。一本书够我看几个月。”
“我会看杂志和书籍,”她说,“我读过小说《大地》。”
“那本书很好。”
“你读过?”
“没有。但是你读过就好。我听着就觉得很不错。”
“一点没错。”
“我觉得我更喜欢电影,”我说,“看完一个故事不需要花太长时间。一两个小时就可以。另外,我喜欢在放映室里的那种高高在上感,俯视人群看着电影里的演员,而我操作着卷轴。好像我可以控制那些人。好像我就是天上的神明,电影情节、演员,应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都由我决定。听上去很奇怪,是吧?”
“有点儿。”她说。
“我每周一遍一遍地播放他们的生活,然后再把他们替换掉,于我而言他们根本不存在,但是,你看,我现在又有新人可以控制。他们就在胶片盒里。我不能制止他们的所作所为,但是没有我,他们什么都不能做。我需要打开他们让他们真实存在。”
“这个思维方式真有趣。”她说。
“思维方式?”我说,“我喜欢这个词。喜欢你说话的方式。”
她似乎有些尴尬:“只是个措辞而已。”
“是的,但是你的一些言辞我都不知道,或者无论如何也不会用。不知道怎么用。我总是担心说错话,让别人笑话。我当时不敢说‘胶片盒’这个词,虽然我知道。”
“没关系,”她说,“我总是把‘发烧友’这个词说错。我知道说错了,但却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我需要听一听知道这个词的人怎么说。”
“我都不知道那个词是什么意思,”我说,“或者你怎么用它造句。”
“我花了点时间在这上头,”她说,“周末我会去上课。大学里的相关课程。我只是在课本上见过这个词。”
“大学啊?”
“你应该报名的。很有趣。”
“可是,要花钱。”
“这是值得的,如果取得专科学位,我就可以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我觉得应该结婚了,但是又觉得自己还太年轻。在生育宝宝之前我得有所成就、见见世面。此外,我约会的对象,好像没有人能成为我丈夫。”
“成家可能没有那么好,”我说,“事情并不总是如你所想。”
“我想有个家。我觉得我会是一个好妻子。但不是现在。我想多过一阵子自己的生活。”
那时我在想也许有个家很不错。也许我可以和她组建一个家庭。但这只是想想而已。我们走在马尔金街上路过药店,我看到玻璃窗上我们的映像。她看上去就像是女神,而我,嗯,就像是戴着一束头发的木棍。如我所说,我认为自己面容并不丑陋,但是那一刻我明白,我们不是一类人。我看到药店要关门了,有几对男女手挽手地走出来,有的哈哈大笑,有的莞尔一笑。
我发现有一个人看了看我们,看到萨莉和我,我知道他在想,“他怎么得手的?”然后他们转身离开。
我们终于走到她的住处,是一栋两层砖楼。这里灯火稀疏,但比我的住处要明亮得多。至少有一盏街灯,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通往楼梯的走廊里还有一盏灯。
“我住在顶层。”她说。
“很好。高高在上。”
“哦是的。你说过,在剧院,你喜欢高高在上。”
“没错。”
“有时我会望着窗外的路人。”
“我也会看着观众,”我说,“看他们不如看电影,但是一部电影播放两三遍之后,我会看一看下面观众席里的人,除非这部电影特别好看。有时我每天晚上看同一部电影也不会厌倦。电影里的一切我都知道,我也很喜欢这样。我分得清谁是谁,知道谁从中作梗,知道结局如何。而现实中的人,他们的所作所为我无法预测,虽然并不尽然。我喜欢电影,因为可以知道情节如何发展。”
“真有意思。”萨莉说。
我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觉得很有意思,我本想聊一聊天气,或是类似的话题,而不是说自己如何像神明一样在放映室居高临下。我真是个白痴。爸爸经常这么说:“你小子就是一个失败者,一个该死的白痴。”
“好吧,”我说,“嗯,你到了。”
“对,是的。谢谢你。”
“不客气。”
我们局促地徘徊了一会儿。她说:“我想明天会再见到你吧。”
“当然。如果你想,我可以再陪你走回家。”
“到时候再说。也许吧。我的意思是,看情况。我在想也许是我小题大做。”
“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我为她推开玻璃门,她走了进去。走到楼梯转弯处,她回过头对我微笑。我无法分辨那笑容是否真实。无论她的微笑有何含义,都让我感觉非常渺小。
我回以一个微笑。
她转身走回来:“它的意思是粉丝,赞赏者。”
“什么?”
“发烧友,”她说,“不管应该怎样发音。”
她笑了笑走进去。我更喜欢这个微笑。透过玻璃门我看着她走上楼梯。
我洗了个澡,擦干之后看着小药柜镜子里自己的胸膛。镜子已经碎裂,我的胸膛也是如此。由于烧伤,胸口布满裂痕和皱纹。
我关了灯上床睡觉。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之后走去伯特家。米西已经出去购物,虽然通常我很乐意见到她,但是那时很庆幸她不在家。
伯特让我进去,给我冲了咖啡,还拿了些烤面包片,我接过食物,坐在他们小厨房的桌边,给面包片涂上黄油,又加了点米西的无花果酱。在房屋后面有一块大约一英亩的土地,种着一棵无花果树,每年春天和夏天的一段时期,这里就是一个小花园。
我吃着面包片喝着咖啡,期间无话。
我吃完之后,伯特又给我倒上一杯咖啡,让我和他出来坐在后面门廊上。他们在那里放着几把舒适的座椅。我们一起坐在门廊的房檐下面。
“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过来吗?”伯特说。
“有人来过剧院,”我说,“几个流氓。”
“哦。”
“他们威胁洛温斯坦先生、我和萨莉。”
“谁是萨莉?”
我把关于萨莉的一切都告诉了他,还有他们说的话,他们的长相。
“我知道他们是谁,”他说,“但是我不了解他们,你明白吗?”
“嗯。”
“听着,孩子。今时不同往日,我74岁了。你看我还是一个身强力壮的人吗?”
“你很强壮。”
“那时……那时我别无选择。现在,你有解决办法。辞掉那份工作换一个。”
“我喜欢这个工作。”我说。
“嗯……好吧。是的。我也喜欢。有时我还会怀念,但是我更喜欢待在家里。我想活着,在家里看《荒野大镖客》。我和米西,我们在这里生活得很好。她承受着很多事情,我不想让她再承受那些。”
“我知道。”我说。
“我不是不在乎,孩子。我不是不难过。但还是那句话,我74岁了。那时我还年轻。而且,情况很紧急,你还那么小……你需要帮助。现在你可以一走了之。或者告诉洛温斯坦先生交上这笔钱。如果让我做,我会付钱。”
“不,”我说,“我不能这么做。”
“别忘了你的皮肤,孩子,但是我告诉你,那些人不好惹。有那两个人,还有其他三个人在那一片流窜。我觉得一共有五个人。”
“你怎么知道?”
“我不如从前刚做放映师那会儿那么消息灵通,但我还是认识一些人,从他们那里时不时得到一些消息。你看要不这样,我去四处打听一下。”
“好的。”我说。
那晚放映的电影我没有看,或是不记得了。我准时更换卷轴,但是全部时间都在看着下面被红灯笼罩的萨莉。她看上去很紧张,一直在东张西望。
他们说下周再来,现在才过去三天,所以我认为目前我们是安全的。我在想下周该如何应对。
第三天晚上放映结束,洛温斯坦先生说:“我把钱给他们。”
“好吧。”我说。
“嗯。这里生意不错。每周从总营业额中扣除一笔就可以应付,可是那些人,我无计可施。第二天我打电话报警,你知道他们对我说什么?”
“什么?”
“把钱给他们。”
“他们这么说?”
“是的,我料想,孩子,他们和警方串通一气。或者至少有警察被收买。他们从商户勒索钱财,警察从中得到一些好处。”
我认为那很可能就是事实,就是我了解的人性。
那晚我再次陪萨莉走回家。当我回到家时,伯特正坐在台阶上。有一个木制小盒放在他身边的台阶上。
“该死,小子。我差点儿就要走了。”
“对不起。我送萨莉回家去了。”
“很好。你有女朋友了。这是件好事。”
“不是那样的。”我说。
“不是你告诉过我的那个女孩,是吗?”
“是,但不是那样。”
“那是什么?”
“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觉得要不是她害怕,一定不会麻烦我。我的意思是她为人友善,但是,该死,你知道,伯特。那边只有我,还有这个姑娘,她很聪明,还参加夜大课程。”
“现在她在上课?”
“知道那些深奥的词。”
“她长相如何?”
“很漂亮。”
“有学问还长得美,真好,孩子。你应该试着和她交往。你配得上她。”
我看了看盒子。
“那是什么?”
他拍拍盒子:“你知道的。”
“嗯。我想是的。”
“我四处打听了一下,这几个人强占这块地盘巧取豪夺。还给警察分一杯羹。他们人数不多,只有五个,和我之前听说的一样,我告诉过你。他们觉得可以一手遮天,你知道,或许就是这样。”
“好吧,”我说,“只有五个人。”
“还是很多。”
“当然。洛温斯坦先生说他会把钱给他们。”
“那很好,孩子。综合考量,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但是我得告诉你,今后一两个月,肯定不止一百美元,会涨到二百美元。他们会把这个地方榨干,然后据为己有。这就是他们的套路。街角的糖果店已经被他们霸占。他们对几个地方同时下手,直到把所有人都控制住,他们在发展壮大。很快,四个街区就会被他们强占。然后从那里扩展到更多街区。那种人不会罢休的。”
我们沉默了一阵子。伯特站了起来。
“我要回去了,”他说,“我跟米西说就出来一会儿,现在已经过了很久。”
“她看见盒子了吗?”
“没有。我很小心。她知道我在从事放映工作之前有过一些恶劣行为。但是她不知道你和我之间发生的事情。她只是觉得你是一个优秀的孩子。她不知道我有这个盒子。记住,你不要留着这个盒子和里面的东西。把它处理掉。我不想再看到它。这些人,他们在这条街尽头的职业规划大厦顶层。”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问。
“不知道。但是他们还没有飞黄腾达,可能还没有贴身保镖。全凭自己,只是有一些规划而已。”
我点点头。
“洛温斯坦已经报警了。”我说。
“嗯,你不用说我都可以告诉你会是什么结果。抬起头,孩子。记住,在其他地方还有剧院和美女。扔掉盒子,坐上大巴赶紧离开这里。”
他经过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转身看着他沿着街道蹒跚而行,双手插在口袋里。
那晚我穿着衣服躺在床上,连鞋也没有脱。盒子就放在我身边。
我记起爸爸和我住在一起时喜欢带女人回家。我躺在旁边,他就和她们肆无忌惮,我还只是个孩子。
我记得那样都无法满足他,当女人们不在时,他就会摸我。他很喜欢摸我。他说这没什么。但是我感觉很不舒服。
有一次我那么说。说这样我不舒服,感觉很奇怪,他就挤着我的胸口把我压在炉架上,然后死死按住。我尖叫,一直尖叫,但是在我们住的地方,没有人会来。没有人会在乎。
除了伯特。那时伯特和米西住在那里。他刚开始在剧院从事放映工作,我可以去上面放映室和他聊天,有一次,他看到我的衬衣里渗出鲜血。那时我被烧伤,伤口结痂之后又裂开出血。
他就这样知道了我的境遇。他问我怎么会烧伤,我几乎和盘托出。我解开衬衣,炉架的印记清晰得如同一个文身。
伯特了解我爸爸。你爸爸,伯特说,为附近的某些人做事。他用拳头办事,有时更不堪。
我直到那时才知道爸爸是干什么的。我从来都不问也从不关心。当他留我独自一人时我最开心。我喜欢去学校,只为避开他,但就如我所说,毕业之前我不得不退学。
我告诉伯特,爸爸那晚回来烧伤我还想摸我,但是我反抗了。那时我强壮了一些,但还不是他的对手。他把我按倒,故技重施,对我为所欲为。那次太痛苦了。他说如果我下次再反抗结果只会更糟糕。下场就像多丽丝一样——这是我母亲。我怀疑她已经遭遇不幸,她并没有如他所说只是出走,我知道,我知道他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之后他把我推到火炉边,让我看着他把炉子加热。等到变得滚烫,他把我推过去。说这是一个教训。
我不想抱怨发生的事情,但是那次我和伯特在放映室,我很愤怒,所以把事情告诉了他。我爸爸对我的行为让我感觉自己有问题。
“不是你,孩子,是他。他把一切搞砸了,不是你。”
“我要杀了他。”我说。
“他会报复你,”伯特说,“我知道他是谁,了解他的为人。他比我想象中的更差劲,但是他不是你能控制得了的人,孩子。你只要消失就行。”
我哭了。
伯特抱着我说:“好了,孩子。会好起来的。”
我最终和伯特住在一起,距离我和爸爸的住处并不远。伯特从我们住的公寓搬到附近。伯特的住址以及我和他住在一起的消息传开。爸爸和一个秃顶矮个子登门造访。他没戴帽子。那时候很少见到那样的人不戴帽子。
“我过来接我儿子。”爸爸说。
爸爸和那个秃顶站在门外。伯特扶门而站,手里拿着0.45自动手枪,藏在门框后面。他们中间隔着一个纱门。我站在客厅角落,在他们视线之外。从我站着的角度透过对面墙上的镜子可以看到他们。
“他不想离开,”伯特说,“他正在休假。”
“我是他父亲。他必须离开。”
“不。他什么都不必做。”
“我可以报警。”
“是,你可以,”伯特说,“你可以那么做。但是这个孩子,他可就有故事要讲了。”
“他的故事都是编的。”
“你觉得我会信你?”
“我不管你信什么。叫我儿子出来。”
“今天不行。”
“依我看,我们可以冲进去带走他。”那个秃顶说。
“我觉得你会这么想,”伯特说,“而我在想,如果你这么做,真不是一个好办法。”
“他们说你曾经是个人物,”秃顶说,“但是现在你就是一个放电影的。”
“说什么的都有,”伯特说,“你试试带走这个孩子,日后你也有东西可说了,把你对我的评价告诉别人,散播出去。”
“好吧,”爸爸说,“你留着他,暂时的。但是他会回家的。”
“漫漫长夜寂寞难耐?”伯特说。
“你最好嘴巴放干净一点,”爸爸说,“你自己最好也小心点。”
“要么你打算硬来,冲进这扇门,要么你现在就走。”伯特说。
“你这是自掘坟墓。”爸爸说。
“是吗?”伯特说。
“你这种人有个漂亮老婆,在电影院有份稳定的狗屁工作,却非要本末倒置。”
伯特有些僵住。
“威胁我不会有什么好处。”伯特说。
“我们现在,”秃顶说,“是给你机会让自己活得轻松点儿,否则你所谓的威胁就会变成现实了。”
“那还等什么,”伯特说,把0.45自动手枪举在他们眼前,“来啊。”
伯特用0.4 5自动手枪的枪管挑开门闩。
“我现在邀请你们进来。”伯特说。
“我们有时间,”爸爸说,“我们有时间有方法,你死定了,先生。”
“我们看看最后谁死定了。”伯特说。
爸爸和秃顶的男人转身离开。我走过去站在门口。我看着他们上了车,秃顶的男人开车。爸爸透过侧窗朝房子看过来。他看到了我。他像狮子一样笑了。
后来我睡在沙发上,米西和伯特睡在房间里,至少当时我这么认为,但是我翻了个身看到伯特在对面拿着一个木盒子。他从里面拿出一些东西放进大衣口袋,然后出了门。
我起床穿上衣服,走过去看了看那个盒子,里面是空的。盒子底层塞着布。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我溜出房门沿着车道走下去,透过周围的树篱我看到伯特快步前行。我等他走远之后,再尾随其后。
路很长,狂风大作,烟雨蒙蒙。伯特走得很快。那时他还年轻,但也已经不是小伙子了,却仍然可以走得飞快。
伯特转身走进一个街角,当我转弯时,已经看不到他了。我已经离开城镇的居民区,这里有很多高楼大厦。我迷茫地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我沿路慢慢向前走,走到一栋大楼的一侧,环顾一周。我看见伯特在大楼外的门廊上,站在一扇门前。他站在灯光下,拿着某样东西举起手敲碎灯泡,然后拿着那个东西插进门里。我听到一声猛击,过了一会儿,他走了进去不见踪影。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入口,但是进不去。我等在门口听着里面的动静,不久之后我听到好像有人大声咳嗽,然后一声大叫,接着又传来咳嗽声。
过了一会儿,门被推开,我差点儿被撞倒在门廊那里。是伯特。
“该死,孩子。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一路跟踪你过来?”
“我发现了。”
他把手枪拿起来拧下枪口的消音器。他把消音器放进外套口袋,把枪放在另一个口袋。
“跟我来,快点儿。不要跑,但也别磨磨蹭蹭。”
“你是不是?”
“是的。但不是你老爹。他回公寓了。我问那个秃头王八蛋的时候他这么说的。”
“你问?”
“是的,很成功。他告诉我之后,我开枪杀了他。开了好多枪。那里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从厕所走出来。我也开枪把他杀了。不妨和你直说,孩子。他们比七月的雪花死得还彻底。来吧,快一点儿。”
我感觉目瞪口呆,但也很开心。我的意思是,那里的那些人,他们并没有对我做过什么,不像爸爸,但他们和他是一伙的。他们可能认为我在说谎,可能认为被炉子烧伤是我活该。那里的许多人都这么想。你爸爸的话就是法律。所有那些人,他们对这严苛的法律深信不疑。你要么赞成,要么反抗。
我们来到我爸爸住的公寓,我曾经和他一起住在那里。一排从未修剪过的篱笆已经爬满通向公寓的小路两侧。进去之后,沿着走廊往里然后左转就是我们的住处。
站在篱笆的阴影处,伯特说:“你确定要这样做吗孩子?人死不能复生。他是你的父亲。”
“他对我没有任何意义,伯特。毫无意义。他把我带回来,只会杀了我,你知道的。我对于他也无关紧要,只是被他占有利用然后扔掉的东西。就像他对我母亲的所作所为。我母亲很好。我还记得她微笑的样子。然后有一天她不在了,就是因为他。她不见了。他还在这里。”
“还是那句话,孩子,他是你父亲。”
“我无所谓。”
伯特点点头。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枪和消音器,然后把消音器拧到位。“你不要插手。给我回家。”
“你过去经常做这种事,是吗,伯特?”
“一直如此,”他说,“我并不觉得光彩。除了今晚,这些人,你父亲。我完全无所谓。也许这次可以弥补我之前所做的一些事。”
“我要和你一起,伯特。”
“你不想这样,孩子。”
“不,我想。”
我们沿着小楼走到门口,伯特把枪递给我。我拿着枪,他用一个小楔子把门撬开。他把门上的木头撬得松动了。我把枪还给他。我们悄悄地迅速进入,仿佛幽灵一般。
我们走到爸爸的房门口,伯特准备用楔子,我抓住他的手。门框边上裂开的地方插着我们的备用钥匙。你得仔细找才能发现它在那里。我们在上面涂了一层腻子,和木头一个颜色。我沿着门框摸了一圈,把腻子抠下来,拽出钥匙。我打开房门。
我能感觉到他就在房间里。我不知道如何表达,但我就是可以感觉到。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抽着烟,就在我们看到他的时候,他意识到我们也在房间里。
“你最好不要大叫。”伯特说。
爸爸点亮椅子旁边的台灯。他被灯光笼罩,透过灯光足以看清我们。我们走近几步。
“我就猜你会来,伯特。我了解你。我也知道你做过的事情。”
“你不应该威胁我。”伯特说。
“和我一起的一个人,阿莫司,说他知道你几年前为几个他认识的男孩子做过一些事。他当时没有参与敲诈,只是处在边缘的角色。他说你就是一个传奇。那天我们见到你,站在门口,看上去没那么传奇。不过,你还是来了。”
“是的,”伯特说,“我来了。”
“无论我是不是喊叫,都不会有好结果,是吧?”
“是的,不会。”
就在那时爸爸抓过台灯想要朝伯特扔过来,但是电线太短,插头还没有从墙上拔出来。台灯被拽出来又弹回去,掉在地面上来回滚动,然后爸爸在椅子前站起来,从垫子里拽出一把枪拿在手上。
伯特开了枪。
有一道光和一股火药味以及像有人咳出一口痰的声音,然后爸爸应声坐在椅子上。枪挂在他的手指上。他呼吸沉重。他想举起手中的枪,但根本做不到,好像是在举起一根钢梁。
伯特伸手把爸爸的枪从他手里拿过来交给我。然后,他摆放好台灯。光线洒在爸爸脸上,仿佛带有重量。爸爸面色惨白。我看着他,想有所触动,但是并没有。我没有为他难过,也没有为此开心。我不是毫无感觉。只是当时没有。
爸爸艰难地喘息着,胸膛呼哧呼哧地响。我猜那一枪打穿了他一个肺。
“如果这能让你高兴,我们可以看着他死去,或者我现在就了结他,孩子。听你的。”
我举起手中的枪对准爸爸。
伯特说:“停。”
我停下来。
“没有消音器,”伯特说,他和我交换枪支,“他现在无力反击,就像你小时候一样,走近给他一枪。”
我走近把枪管对准他的头,扣动了扳机。
枪咳了一声。
现在我保留着这个盒子,里面放着枪和消音器。许多年前,伯特用一块抹布把爸爸的枪擦干净,然后扔在地上。但他保留着自己的那把枪,现在我要用这把枪并把它处理掉。我觉得这不仅是为了安全,避免被抓获,也是伯特用来表示自己从此金盆洗手的方式。
那时,爸爸死后,我们悄悄走出房间沿着道路飞奔。我和伯特都知道我们做了什么,那就足够了。我们从未再提起。甚至都没有暗示发生过这件事。
几年来我第一次睡得那么踏实。我终于有了自己的住处,最后找到放映师这份工作。一切都很顺利,直到那些人出现。
事情又轮回一遍。现在我不仅要保护自己,还有萨莉和洛温斯坦夫妇。手枪和消音器下面是伯特曾经撬门的楔子。我看到下面有一张纸条。
上面有三个地址。两个公寓大致地址一样。
另一处在城外,几乎位于乡村,在铁路附近。这些人吹嘘得再厉害,也不过就像我父亲曾经那样处于生活边缘,不多的钱都用来买酒找女人,大部分时间在谎言中度过,小部分时间清醒度日,就像伯特说的那样。
我把枪放在裤子前兜。枪柄露出来,我用衬衫挡住,把消音器插在另一个兜里。我把楔子放进后兜里,那是我经常装钱包的地方。那晚我不需要拿钱包。
当我走路的时候,感觉口袋里的枪、消音器和楔子很沉重。
第一个地址距离我住的地方不远,距离剧院也不远。
在路上,我刚拐进一条小路,就停下脚步。一辆车停在路边。我认得那辆车。一个人从车上下来。
是伯特。
“我认为我应该过来。”伯特说。
公寓很好找,路很顺。伯特从我这里拿过楔子打开门。我走进去,他们都躺在床上,赤身裸体,两个男人。这种事我略有耳闻。他们两个人还在睡梦中就被我击毙,伯特拿手电筒照亮他们,好让我看清楚。他们不是我见过的那两个人,但伯特说他们是那五个人中的两个。这群骗子、暴徒。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即将一命呜呼,一切就迅速结束了。
我们和之前一样轻易进入另一处公寓,但是空无一人。
这让我很不安,但也没有别的办法。
我们驱车抵达城郊,停在路边的一片山核桃树林里,下车走向那栋房子。屋里开着灯。附近没有其他住户,但有几户人家可以听到这边的动静,周围漆黑而寂静。
透过敞开的门口,威胁洛温斯坦先生的那两个人进入我们的视线。他们从厨房走出来,一人拿着一瓶啤酒。
我们从窗户进入房子后面。
“好的,”伯特说,“加上这三个,一共五个人。他们都在一起。这样很好。你不用费心再去找不在公寓的那个人。那个人就坐在沙发上。”
“你确定吗?”
“我认识他们,”他说,“他们在这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得到的消息就是关于他们的,他们就是骚扰街区的那些人。不久前他们还是跟班,现在准备自立山头。就是这几个人。”
“我们怎么做?”
“睡觉的时候我们更容易下手,他们无法反抗。但是我想起一句老话,磨刀不误砍柴功。”
“什么意思?”
“意思是比我意料中多一个人,我得回一趟车里,孩子。”
我们回到车里。伯特从后备箱里取出一把双管散弹枪,枪托也锯短了。他打开枪,从后备箱的盒子里拿出两发子弹装进去,然后抓了一把子弹塞进口袋。
“希望用不到这个。它的声音太大了。”
我们又走回去。
我们在房子旁边的树丛里等了大约一个小时,没有交谈,就这样等着。我回想起爸爸的事,我用枪抵住他的头,他的眼睛顺着枪管盯着我。这样很好。我又想起那晚先前的那几个人。我不认识他们也从来没跟他们说过话,但是认为他们和我爸是一类人,对此我并不怎么在乎。也许我比想象中更像我爸爸。
过了一会儿,伯特说:“听着孩子。我们可以下次在他们睡觉的时候再来,也许那时另一个人会在自己的公寓,这样就分散了他们的人数,或者我们干脆勇敢地结束这一切。”
“我们勇敢地去做吧。”
“客厅两侧各有一扇门,如果我们从后面进去,再分别从这两扇门出去,我们可以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干掉他们。还有,也许还会出现其他人,那里的人数比我们想象的多,我们就必须全部处理干净。听到我说的了吗?”
我点点头。
“我们不要交叉火力,”伯特说,“那样状况太糟糕,我们会伤到对方。”
我们悄悄溜过去,伯特拿出楔子撬开门,门被拉开发出砰的一声。但声音不是很大。透过刺耳的电视机声根本听不到。
进屋之后他走右边我走左边。
我们还没开枪就被我这边的那个人发现了。他是来剧院的那个高个子。他想从裤腿里把绑在脚踝上的枪拔出来。他应该放在一个更好的地方。我用消音的0.45手枪开了一枪。大个子发出肺结核般的咳嗽声,一侧脸被击中。
就在那时伯特用散弹枪杀死其他人。一枪,又一枪。那两个人都死了。墙上有许多弹孔。在房间里散弹枪的声音就像两个原子弹爆炸。
伯特看了一眼电视:“我不喜欢那个节目,不喜欢预先录制的笑声。”
我想了想,以为他会朝电视机开一枪。
我们迅速撤退,从后面的小路离开。电视里录制的笑声还在回响。
唯一接触房门的东西就是那个楔子,所以不用担心留下指纹。
我看到路那头房间里的灯依然亮着,一切都没有改变。夜晚的两声枪响似乎没有我认为的那么响亮。也许根本没人在意。
伯特把枪放在我们之间的座位上,然后我们开车离开。他驶出市区很远,沿着河边一直开下去。他沿河而下,我们停在桥下,下车,为了保险起见把枪擦干净,然后连同楔子和消音器一起扔进河里。
伯特在我住处前靠边停车,我正准备下车。“等等,孩子。”
我的手离开车门把手。
“听着。你和我,我们是一条绳上的。你明白吧。”
“亲密无间。”我说。
“很好。但是我得告诉你一些无情的现实。不要再来我家。这不是明智之举。我能为你做的都已经做了。远远超出我的计划。现在我已经把过去扔进那条河里,想让它就留在那里。我爱你,孩子。我没有生你的气或者什么,但是我不能把你留在身边。我不能再回想那些事情。”
“当然,伯特。”
“别想不开,好吗?”
“不会。”我说。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但是现在就是这样。扔掉那个装枪的盒子。祝你好运,孩子。”
第二天我送萨莉回家,之后天天如此,因为她很害怕。在那些恶棍约好要来之前的几天里我都送她回家。
萨莉和洛温斯坦夫妇很不安,但是洛温斯坦先生已经给他们准备好钱。他知道自己没有胜算。萨莉说她很不希望这样,但是很高兴他能出钱。
洛温斯坦先生读过报纸,看到公寓和城郊的凶杀案,但是他没有把这和我们见过的那几个人联想到一起。他根本不会这么想。他提到凶案,但只是说这个世界变得太可怕了。我很赞同。
我陪萨莉回家的最后一晚,她说:“我明天不会去上班了。洛温斯坦先生把钱给他们之后,我再回去,所以这段时间你不用再送我了。我觉得他给钱之后,我就可以自己走回家。”
“好吧。”我说。
“他们来的时候我不想在那里,即使他给他们钱。你明白吗?”
“明白。”
我双手插兜在那里站了很久。她安然无恙我很高兴。
“萨莉,不要想那些险恶的事情,你觉得我们下周一起喝杯咖啡如何?嗯,在上班之前。我们可以在休假的时候一起去看电影,不用花钱。”
我尽量笑着说出最后那几句话,因为其实我们整天都在看电影。我在楼上放映室,她在观众席旁边。
她回给我一个微笑,但笑容很浅。这微笑就好像是她借来的。
“你真好,”她说,“但是,我有男朋友,他也许不愿意这样。”
“从来没见过你跟别人交往。”我说。
“我们不经常外出。但是他会过来找我。”
“是吗?”
“是的。你知道,我上午要处理学校的事,中午和晚上要上班,然后还要去学习。我的时间很紧张。我们休息的那天,我有很多事情要做,需要花时间陪我男朋友,你知道吗?”
“是啊。好吧。这个男朋友叫什么名字?”
她想得稍微有些久,才说:“兰迪。”
“兰迪,哦?他的名字?”
“嗯。兰迪。”
“就像伦道夫·斯科特[1]。就像我们上周放映的电影—《—西部警长》。你说过你很喜欢。”
“是的,是这样。他的名字叫伦道夫,但是每个人都叫他兰迪。”
“好吧,”我说,“那么,祝你和兰迪好运。”
“谢谢。”她说。好像我说的是真心话,好像我真的相信有一个兰迪。
那次之后萨莉再也没有来上班。当然那些恶棍也没有出现。洛温斯坦先生可以留下他的一百美元。这条街区,所有商户,他们也都可以留下这笔钱。我想还会有其他这类人出现,但是这五个人的遭遇,一定让这种行为备受打击。他们不知道有哪个帮派占据着这个街区。只有我和伯特知道,他们都不知道。
我很喜欢待在上面的放映室。有时我会向外看着萨莉曾经站着的地方,但是她当然已经不在那里。洛温斯坦先生再也没有雇佣其他女孩代替她的位置。他认为人们无论如何都会来的。
我在市中心看到过萨莉几次,有两次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但不是同一个男人。我敢肯定他们没有一个人名叫兰迪。如果她看到我也不会承认。我很想知道如果她知道我为她、为我们大家所做的一切会怎么想。
现在我每天放映电影然后回家。我时不时会经过伯特的住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在报纸上看到他的妻子米西去世了。我想送一些花,或者别的什么,但是我没这么做。
就在几天前,我看到伯特去世的消息。
我喜欢我的工作。我想成为一名电影放映师。我觉得这样很不错,独自一人在上面的放映室,感受着事物本来的美好。但是不骗你,有时我感觉有点儿孤独。
(刘玉静译)
【注释】
[1]伦道夫·斯科特(Randolph Scott)是美国好莱坞男演员,扮演的角色多为西 部片里的英雄人物,伦道夫的昵称即是兰迪(Ran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