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音乐室
音乐室

斯蒂芬·金

Stephen King

《纽约的房间》(Room in New York),1932

恩德比夫妇在他们的音乐室(他们如此命名)里,尽管这不过是一间空余的卧室。他们曾经以为这会是小詹姆斯或吉尔·恩德比的育婴室,然而经过十年的努力,亲爱的小宝贝降临人间的可能性似乎越来越小。他们已经安于无儿无女的生活了。至少他们还有工作,在排队领救济的年月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说实话,也会有清闲无聊的阶段,可是一旦工作起来,他们就顾不上想七想八。他们都喜欢这种生活方式。

恩德比先生正在读《纽约美国人日报》,一份发行还不到半年的日报。这算是某种小报之类的东西。他通常是从漫画看起,然而一旦工作起来他就会先看社会新闻,快速浏览那些报道,尤其是“警情通报”。

恩德比太太坐在钢琴旁,那架钢琴是她父母送给她的嫁妆。她偶尔会敲响一个键,也就仅此而已。今晚,音乐室里唯一的乐音是第三大道夜间车流交响曲,乐曲从敞开的窗外飘进来。第三大道,三楼,一间结实耐用的褐砂石公寓。他们难得听到楼上和楼下邻居的动静,邻居也几乎听不到他们的响动。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们身后的壁橱里发出“砰”的一声,随后又是一声。恩德比太太伸展双手好像要开始弹奏,可是砰砰声一停止,她就把双手放在了膝上。

“还是没有一丁点儿我们的老朋友乔治·蒂蒙斯的消息。”恩德比先生说,他正哗啦哗啦地翻着报纸。

“或许你应该搜一下《奥尔巴尼先驱报》,”她说,“我想列克星敦大道和第60街有售。”

“不必了。”他说,最后翻到了连环画版面,“《纽约美国人日报》对我来说足够好了。要是报道说蒂蒙斯先生在奥尔巴尼失踪了,那就让那些有兴趣的人去那儿找他吧。”

“这样挺好,亲爱的,”恩德比太太说,“我相信你。”实在没有理由不相信。到目前为止,工作进行得顺顺当当。蒂蒙斯是他们专门加固过的壁橱中的第六位客人。

恩德比先生咯咯笑起来。“《两个捣蛋鬼》[1]又来了。这回他们逮住了非法捕鱼的德尔船长,实际上,他在用大炮发射渔网。太搞笑了。要我读给你听吗?”

还没等恩德比太太回答,壁橱里又传来“砰”的一声,还有应该是叫喊的微弱声音。除非把耳朵直接贴在木板上,否则很难分辨,她也无意这么做。琴凳就在蒂蒙斯先生旁边,处置他的时刻一到,她伸手便能够着。“但愿他会停止。”

“他会的,亲爱的。很快。”

又“砰”了一声,似乎是在反驳。

“你昨天也是这么说的。”

“看来我说早了,”恩德比先生说,“哎呀,至尊神探迪克·特雷西又在搜寻梅干脸。[2]

“梅干脸让我心惊肉跳,”她说,没有转身,“但愿神探特雷西把他彻底投进大牢。”

“绝对不会,亲爱的。人们声称拥戴英雄,可他们记住的却是恶棍。”

恩德比太太没有回应。她在等着下一声“砰”。它一来(要是它来的话),她会等再下一声。等待是最糟糕的阶段。不用说,这个可怜人又饥又渴。三天前,他在那张清空他账户的支票上签字之后,他们就不再给他喂水喂食了。他们同时清空了他的钱包,将近两百元。在如此严重的萧条时期,两百元就是中了头彩。他的那块手表又给他们的收入平添了二十多元(尽管,她自己也承认,这个估计有点乐观)。

蒂蒙斯先生在奥尔巴尼国家银行的支票账户是真正的主矿脉:八百元。一旦他饿到不行的时候,他会很乐意签几张可兑现的支票,在每张支票的恰当位置标注“业务支出”。父亲前往纽约没有回家,家里的妻子和孩子指着那笔钱活命,但恩德比太太不让自己往那个方面去细想。她宁愿想象蒂蒙斯太太富有的双亲住在奥尔巴尼的豪宅区,他们是一对从狄更斯的小说里走出来的慷慨大方的夫妇。他们会把她接回去并照顾好她和她的孩子们,那些小男孩可能会是讨人喜欢的淘气包,像《两个捣蛋鬼》中的汉斯和弗里茨。

“斯鲁戈打碎了邻居的窗户,还说是南希干的,[3]”恩德比先生嗤嗤地笑着说,“我发誓,两个捣蛋鬼跟他比起来就像天使!”

“他戴的那顶帽子真难看!”恩德比太太说。

壁橱里又传来“砰”的一声,对于一个快要饿死的人来说这个响动可真不小。蒂蒙斯先生是个大块头。他的晚餐酒杯中即使加了大剂量的水合氯醛[4],在全部喝下后还差点儿把恩德比先生压倒。恩德比太太不得不搭把手,她骑在他的胸口直到他安静下来。这很不像淑女,可是非常必要。那天晚上,面朝第三大道的那扇窗户紧闭,正如每次恩德比先生带客人回家吃晚饭时那样。他跟他们在酒吧相遇。恩德比先生非常喜欢交际,而且特别善于挑出那些只身来此地的生意人(这些家伙也爱交际并喜欢结交新朋友,尤其是可能成为这种或那种生意新客户的新朋友)。恩德比先生从衣着上来判断他们,他总是特别留意金表链。

“坏消息。”恩德比先生说,扬眉挤出了抬头纹。

她直挺挺地坐在琴凳上,转身面对他。“怎么了?”

“邪恶帝王明把飞侠哥顿和黛尔·阿登囚禁在蒙戈星球的镭矿山中[5]。那里有看起来有点像短吻鳄的生物——”

此刻从壁橱里传出一声微弱的哀嚎。就隔音情况而言,这声尖叫几乎大到足以撕裂这个可怜人的声带。蒂蒙斯先生怎会强壮到发出这样一声嚎叫呢?他比之前的那五个人已经多捱了一天,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生命力开始折磨起她的神经。她一直希望今晚能看到他的结局。

用来卷他的地毯正在卧室待命,车身旁边涂着“恩德比企业”字样的小货柜车就停靠在附近,已经加满了油,准备再次前往新泽西州的松林泥炭地。他俩刚结婚的时候,确实有过一个恩德比企业。两年前,经济不景气(《纽约美国人日报》喜欢叫它“大萧条”)终止了它。如今,他们拥有了这个新工作。

“黛尔害怕了,”恩德比先生接着说,“飞侠正在努力让她振作起来。他说扎可夫博士会——”

此时传来一连串“砰砰”声:十下,也许是十二下,伴随着更频繁的尖叫,闷闷的,可是实在瘆得慌。她能想象出鲜血正从蒂蒙斯先生的嘴唇上和裂开的指关节上滴落。她能想象出他的脖颈如何变成皮包骨头,他的脸庞原先圆鼓鼓的,为了活命,他的身体如何吞食了面部的脂肪和肌肉组织。

不对。身体不可能为了活命自我蚕食,难道不是吗?这个想法就跟颅相学一样不科学。熬到现在,他有多渴啊!

“真是烦死了!”她破口大骂,“我讨厌他这样没完没了!天哪,你为啥非要把这么壮的一个家伙带回家?”

“因为他还是个有钱人,”恩德比先生心平气和地说,“他打开钱包付我俩的第二轮酒水费时我看出来的。他掏出的那笔钱够我们生活三个月,五个月,如果我们省着点儿用。”

砰,砰,砰。恩德比太太把指头按在太阳穴的凹陷处,开始揉搓。

恩德比先生满怀同情地看着她。“要是你愿意,我可以让他停止。以他目前的状态不可能剧烈反抗,消耗了这么多精力之后肯定不会。只消用你那把最锋利的菜刀猛砍一下。当然了,要是我操刀的话,你可得负责清理,这样才公平。”

恩德比太太看着他,大为震惊。“我们或许是小偷,可我们不是杀人凶手啊。”

“要是我们被逮住了,人家可不会这么说。”他带着歉意却十分坚定地说道。

她攥着的双手放在穿红裙的膝上,由于握得太紧,指关节都发白了。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要是我们被送上被告席,我会昂起头来告诉法官和陪审团,我们是环境的受害者。”

“我敢肯定你会很有说服力,亲爱的。”

壁橱门板后面又传出“砰”的一声,然后又是一声哭喊。令人“毛骨悚然”。那是用来形容他的生命力的字眼,的确如此,令人“毛骨悚然”。

“可是我们不是凶手。我们的客人只不过缺乏食物,就像这可怕年月里的很多人那样。我们没有杀害他们,他们不过是消失了而已。”

恩德比先生一周以前从麦克索利酒吧带回家的那个人又发出一声尖叫。他可能在说话。可能说的是看在上帝的份上。

“不会太久了,”恩德比先生说,“不是今晚就是明天。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可以不用工作了。可是……”

她以同样的方式定定地看着他,双手合十。“可是?”

“有些时候你还是很享受的,我想。不是这个时候,而是我们把他们弄到手的那一刻,就像猎人在森林里弄到一只动物。”

她想了想。“也许是这样。看到他们钱包里的东西,我肯定很快活。这让我想起我和弟弟小时候,爸爸常常带我们玩的寻宝游戏。可是后来……”她叹了一口气,“我从来都不善于等待。”

更加密集的“砰砰”声。恩德比先生言归正传。“他来自奥尔巴尼,从那儿来的人都罪有应得。弹点儿什么吧,亲爱的。这会让你心情舒畅。”

于是她从琴凳里取出乐谱,弹奏起《我永不相同》。随后她又弹起《我想跳舞》和《你今晚的模样》。恩德比先生鼓掌并要求再来一个。等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后,从那间安装了隔音设施并专门加固过的壁橱里传出的砰砰声和叫喊声停止了。

“音乐!”恩德比先生宣告,“它具有安抚凶猛野兽的力量!”

这句话引得他们舒心大笑起来,婚后相伴多年并深知对方心思的人儿才会有这样的笑声。

(曹雷雨译)

【注释】

[1]美国畅销漫画《两个捣蛋鬼》(The Katzenjammer Kids),主角双胞胎兄弟专 事与权威人物作对,包括文中所说的船长。

[2]漫画《至尊神探》(Dick Tracy)主角迪克·特雷西(Dick Tracy)是一名警 探,负责追捕二战期间潜伏美国的纳粹分子梅干脸。

[3]漫画《南茜》(Nancy)中的两个角色。

[4]一种味微苦的无色透明结晶固体,可以做催眠药和抗惊厥药,用于失眠、烦躁 不安及惊厥。

[5]出自20世纪30年代美国漫画《飞侠哥顿》(Flash Gordon),邪恶帝王明是蒙 戈星球的首领,飞侠哥顿来自地球,与明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