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真相
真相

李·蔡尔德

Lee Child

《酒店大堂》(Hotel Lobby),1943

我录完证词走出来时感觉很满意。我的回答简明扼要。我的分寸把握恰当。不该说的话我没有说。我使用了很久之前别人教给我的一个惯用技巧,就是回答问题之前头脑里数三下。名字?一、二、三,阿博特·安东尼·杰克逊。这个技巧能减少草率愚蠢的回答。因为它让你有时间思考。这样做让他们抓狂,但是又束手无策。法庭宣誓没有说“真相,全部真相,只要真相,必须全部在控方律师闭嘴之后三秒钟内说出来。”试一下这个方法。总有一天它会救你一命。因为有时愚蠢的回答会致命。比如那天早上我遇到的状况。军事委员会主席有明确的问询议程。他最先提出的实质性问题是:“你为什么没有在武装部队服役?”仿佛我是一个懦夫,或者某种道德败坏的人。我认为,如果这个问题有必要,如果证词公之于众,将夺走公众对我的信任。

“我有一条腿是木制假肢。”我说。

这是真的,并不是因为珍珠港事件或者其他事件,也不是我推卸责任义务。事实是我在密西西比州被一辆福特T型汽车从身上碾压过去。狭窄的木质车轮,坚硬的轮胎,造成我的小腿粉碎性骨折,而当时只有一位偏远地区的乡村医生。他用了最省事的治疗方法,就是把膝盖以下的小腿截肢。这没什么大不了,无非就是陆军不会接收我。或许海军也不会。但是他们还需要其他人才。我的意思是1942年夏季美国联邦调查局急需招募新成员。我的残腿并没有让他们产生顾虑。我的假肢是枫木材质的,就像一根棒球棍。但是他们并没有询问这些。他们让我参加训练,给了我一个徽章和一把枪,然后把我派遣到世界各地。

一年后即使我没有在部队服役,至少已经持有武器装备。但是尽管那样,这个家伙还是不肯罢休。他说:“对于你的不幸我深表遗憾。”他满脸不以为然,态度充满质疑,好像我是一个没有责任感的人,或者我为了逃避兵役蓄谋已久。但是说完这些之后我们进行得还算顺利。他主要围绕着调查的相关程序问题,默数一、二、三之后我全部作答,11点45分我走出审讯室。正如我刚刚所说,我感觉很满意,直到范德比尔特在走廊上拦住我,告诉我必须再来一次为止。

“再来一次什么?”我说。

“证词,”他回答道,“但也不尽然。没有宣誓。没有废话。谈话只是非正式的,用于我们自己存档。”

我说:“真的需要把我们的案卷和他们的区别开吗?”

“已经决定了,”范德比尔特说,“他们想把真相记录下来。”

他带我来到另一个房间,让我等了二十分钟,然后一位速记员走进来,准备记录。她体型丰满健美,大约三十岁,留着俗气的金发。我想她穿上泳装应该会很好看。她并不想攀谈。接着斯劳特走了进来。他是范德比尔特的上级。他自称和圣路易斯红雀队的伊诺斯·斯劳特[1]有亲属关系,但是没有人相信他。

我们都坐了下来,斯劳特等着健美女郎准备好纸笔,然后他说:“好了,把情况告诉我们。”

我说:“全部?”

“为的是我们内部了解情况。”

“这件事是霍普先生的主意。”我说。

提前归咎责任总是好的。

“这不是政治迫害,”斯劳特说,“从头说起。说一下你的名字。这样才能让后人有据可查。”

一,二,三。

“阿博特·安东尼·杰克逊。”我说。

“职位?”

“我是在非常时期临时外派的美国联邦调查局特工。”

“外派到哪里?”

“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我说。

“那是什么?”

“工程。”我说。

“说明具体名称,记录需要。”

“材料组开发项目。”

“它最新的名称是什么?”

“允许我们说出来吗?”

“放轻松,杰克逊,好吗?”斯劳特说,“我们都是自己人。你没有宣过誓。你不需要签署任何文件。我们真正需要的就是口述的历史真相。”

“为什么?”

“我们不可能一直呼风唤雨。他们迟早会报复我们。”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范德比尔特说:“因为我们即将帮助他们赢得成功。而他们并不愿意与我们分享胜利果实。”

“我明白。”我说。

“所以我们最好准备好自己的说法。”

斯劳特说:“说一下工程的名称。”

我说:“曼哈顿计划[2]。”

“你的职责?”

“安全维护。”

“一切顺利吗?”

“目前为止还算顺利。”

“霍普先生要求你做什么?”

“一开始,他没有要求,”我说,“一切从日常工作着手。他们需要在田纳西州建立一个设施。这需要大量的混凝土,需要丰富的专业工程技术。预算是两亿美元。他们需要一个人监管。我的工作是负责人员审查程序。”

“告诉我们包含哪些内容?”

“我们搜集他们私生活里见不得光的事情,以及政治疑点。”

“为什么?”

“我们不希望他们因为隐私被敲诈勒索,绝对不能让他们白白泄露机密。”

“这一次你在调查谁?”

“舍曼·布里翁。他是一位建筑工程师。虽然年事已高,但是他仍然可以把一切完成得很好。计划是把他提拔成为陆军上校,让他为此效力。如果他背景清白最好不过。”

“那他是这样的吗?”

“最初他很完美。在一次有关特别内容的会议上,我观察过他。事实上,那次会议是关于建造混凝土舰船。我想首先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远距离看一看这个人。他身材高大,衣着得体,留着银色头发和胡须。虽然他上了年纪,但身材笔挺,善于辞令。他是那种人们称之为‘贵族’的人。报纸上没有关于他的任何报道。他曾三次投票反对罗斯福,但是从官方角度我们很欣赏。这表明他没有左派倾向,可以获得认可。他没有财务上的问题,没有卷入职业丑闻。他所完成的建筑都没有出现过事故。”

“但是?”

“下一步要与他的朋友们沟通,或者实际上就是听一听他们的说辞,了解他们对这个人的看法,体会他们的言外之意。”

“那你听到了什么?”

“最初,了解的不多。那些人非常谨慎,说的话中规中矩。他们与我交流就像和邮递员说话一样。他们彬彬有礼,而我毫无疑问被认为就职于一个可靠的实权部门,但是他们并不打算对我吐露真言。”

“你如何解决这种事情?”

“我们向他们透露出部分实情,但不是全部。我暗示说有一项绝密计划,此事与战事工作有关,关系到国家安全。我暗示他们混凝土舰船一事至关重要。我告诉他们如今坦诚相告是一种爱国使命。”

“然后呢?”

“他们透露了一些事情。他们喜欢这个人,并且敬重他。在经商方面他为人正直坦白,收支得当。他与人为善。他在高端领域事业有成。”

“那么,一切都很好。”

“有些事他们并没有说出来。我得施加压力。”

“然后呢?”

“老舍曼已婚,但是私下里有一些负面传闻。据说他被发现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你把那种事归为一种可能遭到勒索的风险因素吗?”

“我去拜访了霍普先生。”我说。

“为了后人可以查证,请说明他是谁?”

“他是我的上级,是安全部部长。说出这句话真需要决心。霍普先生特别欣赏他在高端领域的成就,正在考虑让他晋升为一名准将,而不是上校。他正是我们需要的这类人才,任命他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霍普先生认为可能会发生勒索吗?”

“不完全认可。但是你如何界定是否会发生勒索呢?”

“你有没有给霍普先生提出这样或那样的建议?”

“我说我们应该搜集更多信息。我还说我们不能仅仅根据谣言行事。”

“霍普先生听取你的建议了吗?”

“也许吧。他不是一个高傲自大的人。他会给我们时间。或者无论如何他都支持我。或者他对于全副武装参加会议有所顾忌。或者他只是想推延时间。但是无论怎样,他说想了解更多信息。”

“你如何解决?”

“前三天我无能为力。老舍曼没有和任何女人见面。他一直在参加混凝土舰船会议。我的意思是,你觉得他们行得通吗?”

“我吗?”斯劳特说,“关于混凝土舰船?”

“我觉得这个想法太愚蠢。”

“我不是船舶专家。”

“这和钢板不一样。他们需要把它浇筑得十分厚重。”

“我们能回到主题吗?”

“对不起。这个人一直在参加船舶会议。他工作很勤奋,不会把时间浪费在儿女私情上。但是霍普先生想亲眼证实。他真的很喜欢这个人,我的意思是,喜欢让他去完成这份工作。他想确保毫无差池。所以我们只能等待。”

“多久?”

“我们四处打点,主要是酒店。一个服务生打电话告诉我们老舍曼预订了周五晚上的房间,是双人间。预留的名字是他和他的妻子。没有人不会怀疑这件事。为什么要预订酒店?他们有住处。因此霍普先生制订了一个计划。”

“什么计划?”

“首先我们先去观察一下酒店情况。霍普先生想在大厅行动。他觉得在卧室动手对他这样的人不体面。因此我们对大斤认真考察了一番:那里放着灰色的天鹅绒沙发,一边摆着三个,另一边摆着两个;有一个沉重的全雕花橡木接待柜台;帷慢遮挡的门廊通向早餐厅。霍普先生计划着如何部署。有一扇窗户,位于大门的右边。在街边踮着脚尖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大厅里的情况。这想法很好,除了不能实现之外。他不可能花费几个小时站在人行道上透过窗口监视内部情况。这样的话路人会报警。他必须精确把握时间,别无他法。”

“他怎么解决呢?”

“他并没有解决。我建议由我接替几天前台职员的工作,扮成卧底的角色。我认为我不需要做太多事。大部分时间里我可以躲在灯罩后面。没有人会看到我。所以我认为霍普先生监视的时机一到就点亮外面的霓虹灯,开关就在那里。”

“你的想法是当他们一起登记入住的时候可以给他发信号?”

“我们觉得这样一箭双雕。他可以看到想看的画面,我可以近距离看到这个女朋友以妻子身份的亲笔签名。霍普先生有些不悦,因为他很喜欢这个人,这一点我之前已经说过,但是他必须得有底线。这个计划事关重大。”

“这个计划奏效了吗?”

“没有,”我说,“那个人真的是他妻子。她向我出示了驾照,那几乎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我猜她经常和他一起出行,参加混凝土舰船的安全会议。所以她出示证件时不假思索。名字和照片完全符合。”

“那你怎么做?”

“不动声色。我装扮成酒店职员。电话响起来,是霍普先生从马路对面的公用电话亭打过来的。紧急情况。我们收到消息,另一个女人在来这一家酒店的路上。这就对了,霍普先生告诉我随时待命。我要把老舍曼弄到楼下来,这对我来说完全没问题。他肯定不希望我把她带上楼,至少他妻子在的时候不行。”

“那个女人到了吗?”

“一切就像电影桥段,像一出神经喜剧。我听到前台和早餐室之间的电梯在运行。电梯门打开,老舍曼走出来。他拿着妻子的皮草围巾。他妻子紧随在他身后,穿着蓝色连衣裙,拿着一本杂志。我一会儿提醒自己是一个特工,一会儿却又想,拜托,伙计,赶紧离开这该死的地方,否则就太迟了。但是这位妻子坐在一把椅子上,就在我正前方。她翻阅着杂志。老舍曼就站在那里,距离电梯两步之遥。此时我正躲在灯罩后面。接着另一个女人走进来,披着皮草大衣,带着皮草帽子,身穿一件红色连衣裙。这个女人年纪稍长,与舍曼年龄相仿。她弯腰亲吻他妻子的脸颊,然后走到舍曼身边又做出同样的举动。我在想,我们遇到了什么情况?三人同床?那更糟糕。”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另一个女人坐了下来,妻子一直在看书。另一个女人抬着头,和舍曼交谈着,礼貌地寒暄一番。我点亮霓虹灯,看到霍普先生从窗口望进来。他目睹了全部过程。他记得大厅的所有细节,比如说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高山湖泊。但是他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他怎么做的?”

“他按兵不动,在人行道等待。老舍曼和妻子离开了。另一个女人留下来并且让我帮她叫一辆出租车。我主动出击,向她出示我的徽章,把之前告诉他朋友们的那套说辞又转述给她,就是事关国家安全,诸如此类。我询问了她一些问题。”

“然后?”

“她是老舍曼的岳母,比他还年轻两岁。事实的确如此,无可置疑。老舍曼和他年轻的妻子在一起很幸福。她和他在一起也非常甜蜜。岳母和他们俩相处得非常融洽。她来这里看望他们,逗留一个月,他带她四处参观。他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让她觉得很贴心。我们觉得他这么做是为了取悦妻子。不过她值得被如此对待,尤其是对于一个老头子而言。他们不回家而入住酒店是为了赶早班火车。虚惊一场。许多男人娶年轻的女子,这不违法。霍普先生认定他能胜任这份工作,而他现在已经远在田纳西州,开始着手工作。”

斯劳特停顿片刻,然后说:“好,我想我们已经得到我们需要的信息。谢谢,杰克逊。”

那一天我第二次录完证词走出来感觉很满意。我不想说的并没有说出来。一部分真相被记录在案。每个人都很满意。最终我们帮他们赢得了胜利。接着他们就对我们暗下黑手。但是那时老舍曼·布里翁已经死了,所以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刘玉静译)

【注释】

[1]伊诺斯·斯劳特(Enos Slanghter)是美国职业棒球大联盟中圣路易斯红雀队 历史上的明星球员,曾10次入选全明星,并4次夺得世界大赛的冠军。

[2]曼哈顿计划(Manhattan Project),美国陆军部于1942年6月开始实施利用核 裂变反应来研制原子弹的计划,总部设在田纳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