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 格雷丝
格雷丝

乔斯周三问她有没有注意到理查德睡得越来越多。他似乎并不痛苦。不过他回家后的这四天中,他们眼看着他一天比一天衰弱。她终于鼓起勇气问乔斯在他看来还有多长时间。医院的社工说过,临终关怀是针对那些估计活不过六个月的人,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想知道了。今天乔斯说可能以天计或以周计,但很可能不超过一两周。他告诉她,他希望医院能早日让绝症病人接受临终关怀,这样一来他们能在家里多住一段时间,过得更好一点。她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汉娜来了。她们把两份薯条堆在一个盘子里,打开所有的番茄酱包,在盘子边上挤了一池蘸酱。她们几乎一言不发,直到把最后一根薯条消灭掉。

“日子不多了。乔斯今天告诉我的。你认识乔斯吗?护士?没几天了,他说。或许还有一两周。”

“噢,真的很遗憾。”

“明天我必须告诉女儿。这对她们来说很艰难。她们其实还没做好准备。她们没有经历过艰苦的日子。”

“那你呢?你准备好了吗?”

“嗯,我早就经历过艰苦的日子,如果那是你所指的。我过去以为最艰苦的日子已经被我抛在了身后。现在才知道真是愚蠢。我们结婚的时候,理查德向我承诺从那天起我俩要共患难,我将永远不再独自受苦。”

“不再?”

“说来话长。咱们先把这些收拾了,我去看看理查德。”

“我去给咱们煮点咖啡好吗?”

“我怀孕了。那是在我读高三前的夏天。理查德刚毕业,即将就此步入社会,去阿默斯特。我们住在丹弗斯,所以离他所在的地方有两个多小时的路程。不管怎么说,我都不能告诉他。我怕这会毁了他的生活,我会毁了他的生活。最后我告诉了我的母亲,她又告诉了他的母亲,于是她们想出了一个方案。就在感恩节之前,她们把我送到了多切斯特的一个地方,圣玛丽未婚妈妈之家。你会相信吗?听起来就像是哥特小说的情节。公开的说法是我去芝加哥照顾一个生病的姨妈,给理查德也是这么说的。”

“人们相信吗?”

“相不相信都没关系。你要记住,那可是1967年,没什么可选择的。每年学校里都会有一两个女孩不见了,短则几个月,多则永远。我们也不谈论这种事。这不是什么好事。”

“抱歉打断一下,你是说你去了圣玛丽之家[1]?”

“圣玛丽之家。既美好又可怕。我从来加入过这样一群女孩。每天晚上都像是一场睡衣派对。可是我们也无聊至极,羞愧难当,对生孩子怕得要命。每当一个女孩生了孩子,她就不回来了。所以从来没人告诉过我们实际情况究竟怎样。

“我们没完没了地谈论我们要做什么——是留下自己的宝贝还是遗弃它?我们把适合男孩和适合女孩的名字都选好了,想象着如果决定把宝贝带回家我们的生活将会怎样。我给宝贝起的名字是男孩子叫托马斯,女孩子叫卡罗琳。我们所不知道的是我们什么也决定不了。命运早就为我们做好了决定。我们在见到宝贝之前他们就不见了。我生了一个女孩,卡罗琳。他们甚至根本没让我抱一抱她。”

“噢,格雷丝,我很难过。这真可怕。”

“是啊,太可怕了。我彻底崩溃了。就像是惊呆了。我的父母来接我,我们达成一致再也不提此事。我回家完成高三的学业。

“说实话我并不认为我会告诉他。我觉得他夏天回来后很可能跟我分手。我对他相当糟糕,而他不明就里。我对他的来信一概不回,直到我回到家里。即便是那时也只是寥寥数语,内容多半是关于天气和学校的课程。对他保守秘密真可怕。如果我有足够的勇气,我会跟他分手,而不是等着他来了结。”

“他是怎么给你寄信的?我是说,他把信寄到什么地方?他不是以为你在芝加哥吗?”

“我真有一个姨妈在芝加哥。我妈妈的姐姐。她也参与其中了。她把他的信寄到我家,我回家之后都看了。真可笑。现在这一切看起来如此荒唐,我们蹚的这浑水。”

“他回家了?”

“对,那年夏天。他回来的时候我刚刚完成学业。我努力赶上了进度,跟全班同学一起毕业了。我俩一起参加了毕业舞会,就像所有人期望的那样。他不明白我到底是怎么了。我为什么不快乐。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出了一个小问题,问题得到了处理。全都搞定了。没人受伤。一切照常。除了我对自己的厌恶。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终于告诉他的那一天。那是整个夏天最热的一天。我俩全天都在楠塔斯克特海滩,后来去了百丽宫公园。我俩吃了炸蛤蜊,坐了过山车,然后去看电影。我想我俩看的影片是《龙凤斗智》。是史蒂夫·麦奎因主演的吗?[2]

“哦,没错。我想是的。几年前又翻拍了。是蕾妮·罗素出演的吧。[3]

“总之,那是完美的一天。只不过我每次要开口时就生怕自己会说出什么,所以我几乎一言不发。理查德送我回家,他那天肯定问了二十遍我到底怎么了。

“我记得清清楚楚,就像昨天刚发生一样。我俩站在我家的门廊上。尽管已近午夜,天气仍然很热。屋里的灯全熄了,可我知道母亲还没睡,正在楼上等我。也许就在她卧室的窗边听动静呢。我从来没有宵禁令,但是出了那件事之后,她一直要等到我回家,关了门廊的灯才去睡觉。”

“你告诉他了?关于宝贝的事?”

“是的,关于卡罗琳的事。我不能面对他。我低着头讲起来。我告诉他我没来月经,早上感到恶心。那是在他离家去上学之前。我告诉他最后我不得不告诉自己的父母时有多害怕,我的父亲是怎么哭的。第二天我们俩的母亲如何对着一壶咖啡和一个电话号码簿坐在一起合计何去何从。我告诉他关于圣玛丽之家和那些女孩儿的事情,我是如何不愿意远离家门。我告诉他我是多么地想念他,又是多么地害怕。我告诉他卡罗琳是何时出生的,他们是如何把她从我身边带走。我从来也没有抱过她,或对她说声对不起,或跟她说声再见。我告诉他我厌恶自己。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那后来呢?”

“他跪下拉过我的手,请求我嫁给他。他说要是当时他知道卡罗琳的事情,我俩一定会结婚,而她也会跟我俩在一起。可是卡罗琳正生活在别人家,已经于事无补了。”

“你答应了吧。”

“我答应了。一年后我俩结婚了。我们不想再等了,可是我们的母亲却担心要是我俩没有像模像样地订婚人们会怎么想。愚蠢之极。”

“哇哦。你俩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从此幸福了,直至死亡将我俩分离。说到这儿,我要去给他喂食了。你该走了。我是说耽误了你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

“你愿意让我明天再来吗?我可以帮你捎一些晚餐需要的东西。”

“请你明天过来吧。那真是太好了。”

“我可以捎一些东西吗?”

“不用了。米西说她要带一些……噢,你知道塔可钟连锁店吗?也许你可以帮我们买一些塔可钟出售的至尊脆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