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说笔 名副其实的管城君
笔是排在“文房四宝”第一位的书法用具,而我国古代的“四大发明”却有纸无笔。我猜度这不单是名额的限制,这可能是从国际视野看整个人类文明得出的结果。因为,纸对于文化的传播作用的确是毛笔不可比拟的。
不过,我们快乐地接受四大发明的名额限制,却是因为更深层次的书法原因。我曾经说过,若要给书法一个定义,将所有可能去除的书法因素一一剔除,只留下最不可移易的核心,那么,这个结果是汉字。今天,如果以同样的方法给文房四宝排一个次序,看看哪一个才是“宝中之宝”,毫无疑问,最具书法特质的用具是毛笔。
虽然未能“进四”,但这不妨碍毛笔是一个伟大的发明。它巧妙利用动物毫毛天然有锋颖的特点,只是将一束扎紧,便具备了尖圆齐健“四德”,书法的一切千变万化由此产生。毛笔书写的最基本形状无非是方与圆,为何可以变幻无穷?一是因为它软,此外,自然万物的复杂形状经多次分解也无非表现为方圆二者,所以,毛笔可以曲尽万物。对于自然物象、意象的模仿是书法一开始就具有的目标。所以,笔的特性与书法的要求相辅相成,都是先民的智慧所在。
我不止一次地提到商代的毛笔真迹,它们因时代久远、数量极少而弥足珍贵,虽说一鳞半爪,但商代甲骨片上的毛笔真迹对于圆转的表现,陶片上的那个“祀”字对于铺毫的展示,都已经和今天的写法并无二致。当然,充分发挥毛笔特性的字体不是古文字时代的篆字系统,而是隶变以后的草隶行楷诸体,尤其以隶草二体为主,拓展出建立于方圆二象之上的复杂得难以名状的书法意象。这个字体事件发生的年代大约是战国晚期,区域是秦,所以,当时在秦国出现了蒙恬这样一位制笔的革新家并非偶然,他是和隶变,这个字体发展史上最为重要的环节密切联系的。
至于对毛笔进一步提出要求,依然是出于书写的需要。如文献盛传汉末的张芝、钟繇及后来的书圣王羲之都用鼠须笔,而钟、张时代的蔡邕,在其《笔论》中对于中山兔毫笔予以侧面标榜。鼠须笔、中山兔毫笔今皆已罕见,从文献的描述看其主要优点是锋芒锐利,因为这两种毫毛都很硬。
汉晋用笔尚硬,这也是由当时的书写决定的。首先,古代字小,软毫容易糊弄不清,硬笔则可以毫厘不爽。这一点在今天仍然是择笔的一个经验。我们可以在毛笔匠师那里看到所谓“纯狼毫小楷”“纯羊毫小楷”等制品,但我写小楷往往用“七紫三羊”。这种笔主毫长而且硬,写起来爽利无比,提按转折动作分明,它可以写出比常见的小楷更小的字,而副毫柔软易蓄墨,持续能力较强,便于行气的表现。
近现代以来,在西北地区出土了数量颇丰的汉晋木简,这是当时主要的书写材料,除此以外,汉晋时期也仍然使用帛,这两种书写材料,都以用硬笔比较适合。王羲之说:“若书虚纸,用强笔;若书强纸,用弱笔。”不仅是纸,简牍及帛也是这个道理。简牍似乎是硬质材料,但它的吸墨性极强,所以,就书写感而言它似硬实软。
就书法审美而言,相信自古以来就不会在因为笔的软硬而生成的柔刚之间有所偏颇,所以,即使无意中透露了中山兔毫的得心应手,蔡邕在其《九势》中依然说出了“惟笔软则奇怪生焉”的话。当代一些人盛称王羲之时代用笔硬,并以此喻示今天的书写实践,实际上,我们不仅不可能复原那个时代,也没有必要,艺术要有时代风貌,笔也不能只往后看。何况,我们有时候提示书圣处于一个硬笔时代,其中也不乏掩饰自身对软毫无能为力的实情。比如,我们为何不在笔毫之长短上以古人为准绳呢!应当承认,至迟在刘宋时期,虞龢已经提出过长锋的问题,但他所谓的长锋和今天相比恐怕还是望尘莫及。而今天一些所谓“长锋”究竟有多长?可以说,毫毛后半段完全用不上。那么,要这么长干什么?无非两个用途:第一是唬外行,属于欺人;第二是确保前半段不听使唤,属于自欺。可以看到,以这样的笔书写,谈不上用笔,只是人与笔相互愚弄,“惟笔软则奇怪生焉”早已沦为“惟笔长则奇怪生焉”。
在《书法没有秘密》中,我提出书法史是一部刀笔合流的历史。刀笔为何不断地相互借鉴,就是因为书法讲究刚柔相济,笔同样要刚柔合度,长短合理。甲骨文的契刻和金文的铸造流露出对于毛笔本然状态的肯定,因为刀明显在追逐模仿笔。后代,书法中刀味、金石气,则是毛笔从三代金文、汉魏刻石书法得到的启示。以柔软之笔,写出刚劲有力之字,这是书法的妙处,也是笔的伟大。
2017年5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