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中锋与侧锋 各尽其用,无关优劣
中锋应当是毛笔最初的使用之法,侧锋晚出,这当然是指有明确意识的侧锋,胡乱的涂抹理应除外。
毛笔发明之初,文字尚在篆书的体系,书写基本不需要侧锋。我们现在能够看到的商代龟甲片上的墨书真迹,就是对中锋用笔的很好阐释。所以,《说文解字》说:“篆,引也。”这个引字,也是中锋用笔过程非常贴切的描绘。西周名器《大盂鼎》中大量出现的方笔,不论是书写的本然,还是工艺修饰的结果,都不足以说明侧锋已经可以和中锋分庭抗礼,至少那个时代侧锋方笔的运用是个别的现象。

图六十六 上海博物馆《战国楚墓竹书》
一直到了战国时代,由于文字使用的飞速发展,书写的加快,侧锋自然而然上升为一种有意识的用笔方法,不仅笔画的起笔大量使用侧锋,许多时候运笔过程中的中、侧转换也极其频繁。侧锋的大量运用,使得字迹生动爽利,游刃有余,这些在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墓竹书》中有非常精彩的表现(图六十六)。至于文字发生隶变以后,不论是较早的草书、隶书,还是晚出的行书、楷书,都是中锋与侧锋交替使用,巧妙转换,连绵不断。
当然,中锋用笔是毛笔书写最初的,也是最直接的要求,因此有持论者盛称中锋诸多优势,甚至不加分别地一概排斥侧锋,以至有所谓笔笔中锋的骇人之说。异议者则揭示凡是写字过程就不可能笔笔中锋的客观事实。其实,分歧虽然存在,但重要的问题却在于对于中锋这个概念的理解。
侧锋在概念上没有异议,倒是中锋颇有歧义。我以为传统的中锋利好之说,主要是就笔画运行过程而言,它不会无视起、收、硬折等处笔姿剧烈转换的实情,因为这些过程的侧锋用笔不可避免。这些时候的侧锋,与笔画运行过程中长距离的铺笔横扫,一利一弊,不可同日而语。侧锋批判,针对的应该是这种粗劣的横扫。
当然,即使起收笔及硬折等合理的侧锋,传统的理论也一直是激赏与限制并存。比如,蔡邕的《九势》是书法技术方面最早的理论,其中前四势转笔、藏锋、藏头、护尾,都有限制偏侧,防止锋芒过于外露的意思。这些思想方法,无非是让字的笔力内含,否则,即生浮怯之弊。所以,蔡邕前文明确提出“藏头护尾,力在字中”。
随着草书、行书、楷书的发展,这些今文字系统内的各体,都要求笔的使用更为多样,表现更加丰富,古老的审美习惯注定要受到挑战。即以《九势》而言,虽然没有为侧笔留一席之地,但转笔过程中侧笔的司空见惯显然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所以,未立侧锋之目,却提出了偏侧限制的具体方法,即转笔“宜左右回顾,无使节目孤露”。这个方法其实是通过对圆转过程的努力控制,来解决硬折问题。
但是,毫无疑问,最终解决这个问题的良方是直接面对,所以,至迟在王羲之的时代,侧的概念在理论中就已经出现。王羲之《书论》 说:“或转侧之势似飞鸟空坠,或棱侧之形如流水激来。”而且,王羲之对于转折之处的侧锋运用,提供了细致入微的书写经验,《笔势论十二章》说:“夫作右边折角,疾牵下微开,左畔斡转。”这不就是我们后来所说的内圆外方之法吗?王羲之能够成为书圣,从中锋侧锋这一对矛盾的处理上,就可以看到他的包容圆通,实事求是。
众所周知,王羲之的笔下,侧锋运用十分广泛,这既是那个时代的特征,也是他个人的风格特征。如果将王羲之和王献之一做比较,就能发现其侧锋的无处不在。尤其是和后代如唐宋比较,侧锋的确是晋人的显著特征。王羲之草书笔下的连绵不断毕竟比唐人草书要少,那么,起笔的动作就多,侧锋也就多。还有一个因素,今天见到晋人的字都是小字,小字笔画就短,侧锋起笔之后刚转换为中锋就结束了,甚至不用或者来不及转换就结束了,那真是名副其实的侧锋了。一个短小的笔画可以侧锋完成,但较长的笔画则很难用侧锋完成。
可以说,侧锋是字体及书体风格的要求,更是书写便捷的要求。晋人的高明在于侧而不薄,甚至王羲之以侧锋获爽利之致,仍能不失于轻巧浮薄,他笔下的侧锋一样势大力沉。对此,他自有绝技在身。《书论》说:“第一须存筋藏锋,灭迹隐端。用尖笔须落锋混成,无使毫露浮怯。”不论中锋侧锋,皆须藏锋,这是关键所在。至于“尖笔”其实可以视作圆的极端状态。除了顺滑连续的笔迹,写圆和尖也需要中锋,写方则须侧锋。那么可以粗略地说中锋管圆,侧锋管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约定?是毛笔只能这样。按照毛笔的基本形状,只有侧面,即圆锥的棱线是直线,所以方笔只能由它来完成,其余的基本动作中锋都可以实现。
笔腹之圆与棱线之直,是颇富哲意的基本之形,如此巧妙地实现了方圆中侧,无论中锋侧锋,都不是书写的妨碍,都是表现的手段,在合适的字体中恰当运用是关键所在,中侧无所谓天生的短长。
2017年4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