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学碑 一种包容的态度
初学书法一般要从临碑入手。碑是竖石,其初衷或纪事,或宣扬功德,碑的性质使它必须考虑观赏的效果,所以碑字天生具备悬挂的优势,在字体及书法风格的选用上都表现出不同于帖的倾向,如碑字体多隶楷,书风多庄严。
初学从碑入手,可以培养字的基本骨架和大局观。汉碑、魏碑、唐碑是石刻书法的三个高峰,从其中哪一个时期入手呢?从唐碑入手。这是一段相当深厚的历史经验,是一千年来的普遍选择。之所以选择唐碑入门,是由唐碑多方面潜质决定的。“初学先大书,不得从小”,唐碑字的大小,非常符合入门的一般要求。此外,基本的法度与规范是初学阶段必须重点掌握的,而这一点也以唐碑最为恰当。
魏碑历来都没有成为书法入门的正统,是因为人们长期以来对魏碑并不能客观地了解。书法意义上的魏碑名虽曰碑,其实丰碑屈指可数,仅有的地上之碑,除《张猛龙碑》鹤立鸡群外余皆粗劣不堪。
魏碑的两大宗是造像题记和墓志,以正统的眼光看,造像题记率多粗鄙之作。宋代的文学家、金石学家欧阳修《与石守道第一书》记其所见造像题记拓本,以为骇然可怪,黄伯思也称洛阳故城的北魏、北齐人书法遗刻不脱“毡裘气”,黄氏所说也是指造像记。其实,造像题记不是北魏书法的全部,甚至造像记不能代表魏碑书法的最高成就,因为造像记在整个工程中只是一种辅助,往往微不足道。魏碑的菁华在墓志,墓志不是丧葬的辅助,是其重要的环节。它们的前身也不一样,造像记是五胡十六国就有的,一般草率书写,不加刊刻。墓志兴起也是草率的剜刻,但它很快便成为丰碑转为地下的一种形式,所以传统要丰厚得多。以元氏墓志为代表的一大批墓志精品,比起江南书法,毫不逊色。只是这些北魏的石刻书法杰作沉睡地下一千多年才得以重见天日,所以在历史上没有造成应有的影响。黄伯思说“文物自永嘉来,自北而南,故妙书皆在江左”,假如黄伯思有缘目睹北魏墓志精品,想必他不会有此偏见。
所谓清代碑学兴起,魏碑受到空前推崇,但读书人启蒙习字一般还是唐碑入手,魏碑更多时候是书法家提高、求变阶段参悟的对象。即使那些碑学大家,他们的入门阶段,一般还是传统的唐碑。但是,经过了清人的极力鼓吹,及清代民国诸家的努力践行,魏碑已经可以与汉、唐并驾齐驱,成为石刻书法艺术的三座历史高峰。当代的书坛,从魏碑入手学习书法已经十分普遍,这无疑是对传统方式的一大发展。
当然,学习书法从写碑入手,前提是明白笔的基本出入及顿挫转换。董其昌以禅家参活句、参死句为喻,说明学墨迹与学碑刻之不同,他认为“镌石锓版”即禅家所谓的死句,学书法必须从真迹学得用笔用墨之法,然后临古帖,即使死句亦可变活。董说固然贴切,但那是就高级阶段变法出新而言的,入门阶段无论真迹还是碑刻,都免不了死板。我多年前讲授书法史,提出“古人皆学时人书”,同样意在指出古人学书,于碑帖临摹之前一般都有一个学习时人真迹的准备期。这个准备期可能相当短,资质聪颖,悟性过人者或可以一望而知。普通人则必须从师授受,褚遂良说“良师不遇,岁月徒往”,绝非危言耸听。我们这里说从碑入手正是指在明师指导下的规范学习。
谨从师授,从碑入门是一个千年的传统,高级阶段学碑以开阔眼界,以壮其气,则是一个更为久远的传统。秦的诸山刻石,以现今的历史遗存看待不免几分突兀,因为此前的石刻文字基本声尘湮灭,但其实石刻书法是与文字具来的传统。许慎《说文解字·叙》说自五帝三王以来字体改易,“封于泰山者七十有二代,靡有同焉”,这些石刻文字具其观摹教化之功自不必言,秦刻石正是与其一脉相承。后来的《熹平石经》,初衷为是正《五经》文字,但几乎演变为一场石刻书法的艺术大展。王羲之北游名山,见到李斯、曹喜、钟繇、梁鹄等人书,以及《汉石经》《华岳碑》都是碑刻,甚至发出以前学卫夫人书“岁月徒往”的感慨。
碑书法的美,不仅是与生俱来的,也是一个不断追加的过程。说与生俱来,是指刊刻字迹总是力求学习毛笔之迹,从而使刀刻之迹一定程度上具备毛笔书写的美,从殷商甲骨文到汉魏唐历代碑刻,无不如此。而刀对于毛笔的追摹,毕竟是有限的,难免露出本色的“刀痕”,但这并非坏事,许许多多的刀斧之迹,竟渐渐被人们接受,从而用毛笔去模仿刀。比如魏碑中典型的外方内圆的钩,可以说就是刀与岁月共同的创造。又如硬钩是楷书区别于汉隶书一个标志性的特征,而硬钩最初也是刀的贡献,渐渐成为毛笔的“笔法”。至于永字八法之磔法,虽然最早就是笔的痕迹,但正因为有了刀的参与,才不断修饰为魏碑、唐楷中一个个动人的姿态。在《书法没有秘密》中,我提出“书法史就是一部刀笔合流的历史”,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
陶弘景给梁武帝信中说:“比日伫望中原廓清,《太丘》之碑可就摹采。”企盼之情溢于言表,其实不仅这位山中宰相没见过钟繇的真迹,萧衍这位皇上收藏的钟书也多填廓与临摹之作,至于一般学人,见名家真迹势比登天。所以,作为书法的碑的存在,以及学碑之风的兴起,首先是供求关系作用的结果。但是,书法之所以是书法,正在于它具有一种“囊括万殊”的胸怀,书法在发展过程中对于刀的包容,进而接受直至追逐,也是价值判断的结果,也就是说,书法中的“刀痕”,是可以由有碍观瞻转变为增光添彩的。这或许就是学碑的意义。
“水至清则无鱼”,以毛笔写就之迹,也不必一概排斥刀。
2015年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