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人书俱老』 另一种纯真未泯
《书谱》说:“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可以看出,在经历平正、险绝、复归平正的磨炼之后,“分布”的技艺可以抵达最高的境界,是为人书俱老。
分布又该作何解?简单说是分间布白。难道仅指结构而不论笔的质感、意味吗?当然不是。笔与结构,如步之与履,相辅相成。如果继续以步履为喻,则人书俱老之境,如步履轻盈之中别具一种坚定,黄庭坚说的“笔力恍惚”,略与之相似。
这里的人之老,是人情练达,当然与年齿有关。孙过庭说:“思则老而逾妙,学乃少而可勉。”年岁老者,长于思辨,在学书的漫长历程之中,是主于体悟的阶段,表现在作书过程,是“规矩谙于胸襟,自然容与徘徊”。这个时候的书迹,举手投足都是思辨之后的不可移易,是“囊括万殊”却高度和谐统一。
但是,“人书俱老”却不是没有升华,徒有“一把年纪”的民之贼,是参透大道之后的从心所欲不逾矩,身可以老,可以少。如甘罗相秦,年方十二,荀卿在稷下,三为祭酒,最为“老师”。
书法崇尚老气,是梁代萧衍、陶弘景、袁昂等人开此风气的。晋宋以来崇尚遒媚的风气至此一变而为崇尚老气。这个巨大的转变,首先是书法史内部的一种自我调整。简要说,在妍媚的道路上,王献之比王羲之走得更远,而二王,比那个时代都走得远,论者称王献之“骨势不及父,而媚趣过之”,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二王以后的宋齐时期,妍媚之风越演越烈,作为对这种风气的一种反动,审美走向“古质”,是书法史内部暗含的一种纠偏的原动力,是迟早要到来的。
所以,萧衍对于钟繇的推崇就适时地出现了。虽是一代帝王,萧衍的个人偏好,之所以可以左右时代的风尚,重要的原因还是他的趣味与书法史当时的态势一拍即合,加以陶弘景诸人的唱和,风气翕然丕变。
在今天可以看到的文献范围里,是萧衍、陶弘景的君臣唱和,破天荒地提出了“老”这一审美概念。陶弘景对于萧衍《观钟繇书法十二意》的吹捧不无希旨之嫌,但“山中宰相”确实也是皇上的知音,他说:“元常老骨,更蒙荣造,子敬懦肌,不沉泉夜。”在陶弘景看来,这都是陛下圣明,优渥所至,才可以出现的伟大奇迹啊!不仅钟繇蒙此再造之恩,王子敬这个小子也占了便宜,他那“懦弱”之书,必须仰仗当今圣上方不致沉于泉夜。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然而,什么是老,萧衍们认识并不深刻,他们反复申述的老最为显著的特征只是“密”。什么钟繇书“意气密丽”啊,什么“行间茂密”啊,什么自己近来“大觉劲密”啊,而这个高明得近乎神秘的“密”,连王羲之都达不到!他们貌似颇有见地地说王羲之只有学习钟繇的时候才“势巧形密”,而且“胜于”自运。至此,那个“兼精群法”“古今莫二”的王羲之,那个“终古之独绝,百代之楷式”的王献之,都必须感恩钟繇的荫泽!至于钟繇若非王羲之的首先力推,极有可能声名磨灭这段往事,大家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实际上,胜与不胜,主要还是喜好的问题。而所谓王羲之自己写则“意疏字缓”,这不是熟视无睹,这分明是装瞎!五百年后,宋代的理论家姜夔肯定了梁代君臣以“密”这一笔墨形态对于“老”这一审美特征的反复阐释,指出老的要义全在于密,即“密欲老气”。作为无关自身利害的旁观者,姜夔也很公正地阐发了与之对应的,二王父子相对钟繇所表现出来的确确实实的“疏”的价值。在姜夔看来,疏,不是“意疏”,而是另一种美的存在,“疏欲风神”。
实际上,作为经典,二王自是二王,钟繇自是钟繇,他们都兼具风神与老气,只是侧重不同。偏见的产生,根本在于以一己之好度量经典,去取古人。梁代君臣的审美偏向固然有校正风气的客观作用,但出发点未始不是立足于自身的趣味偏狭。据张怀瓘说,萧衍的草书“状貌亦古,乏于筋力”,这种貌古而乏筋力的草书,不是老道,是老朽,是对自然天机的无奈疏离,是对潇洒风神的不可企及,是对妍美遒媚的未尝梦见。
正因为偏见的存在,所以可以莫须有,也可以置若罔闻。同一个钟繇,在齐梁两代判若两人,就一点儿也不奇怪,这是六经注我、各取所需式的解读历史必然会出现的结果。王僧虔,不能说不具法眼,而他眼中的钟繇则是“婉媚完好”,不是“殆同机神”的倚老卖老。还是那个二王父子,在袁昂的眼里,右军书“如谢家子弟”,子敬书“如河、洛间少年”。所谓子弟、少年,别管谁家的、哪里的,“不老成”似乎是肯定的。看来,不喜欢就是不好,这是自古已有的武断的审美逻辑。只是面对二王高山一样的存在,人在江湖的袁昂对旨意做了牵强的附和之后,良心却并未泯灭。所以,不老成的二王是“子弟”,是“少年”,故作老成的陶弘景则是“吴兴小儿”!且看小儿是何种面貌?袁昂说:“形容虽未成长,而骨体甚骏快。”陶弘景的这个形象,怎么看都有一点“人碎鬼大”的不真诚。
所以,真正的老,是人书俱老。是经历了平正而能险绝,险绝而复归平正之后的“通会”,不是老于世故、奸宄满腹的狡猾。甚至说,真正意义上的老,与媚好并非格格不入。因为,老,不是形同枯槁,它可以富于情趣,可以“枝于扶疏,凌风霜而弥劲”。
实际上,没有情趣的“纯老”,是顽固,是刻板,是无法定义在一定的审美高度的无聊。所以,即使萧衍,也还按捺不住对于媚趣的渴望,他与陶弘景讨论“纯骨无媚”的客观事实,他还说钟繇书法的“巧趣精细”。
《观钟繇书法十二意》说:“巧,谓布置也。”所以,高妙的巧亦是人力所为,即使它大巧若拙,不露痕迹。人书俱老,是分布的自由境地,即使它已然平淡天真。
2017年12月5日起草,2018年6月7日改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