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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条大路通书法
1.4.5 17 性与情 润色形质
17 性与情 润色形质

孙过庭在《书谱》中提出“情性”这一组概念,他说“达其情性,形其哀乐”。根据语境可以读出情与性是两个深浅不同的概念。孙氏所说是情性,而非性情,是一种由浅及深的表述次序。

我们的进一步理解是,情是一时而生的趣向,性是与生俱来的禀赋。情可激发而易逝,性难改变而恒久。情由景生,虽千人万人也能感同身受,性因人异,不随事迁。周兴嗣《千字文》说“性静情逸,心动神疲”,从其语境看,性对情有制约作用。

当代书坛注重情的表达,而疏于性的尊重。何出此言?因为在书法的世界,这是一个追求形式,宣扬表现的时代,喧嚣之中,于古老的书写漠然无视。殊不知书写才是揭示深刻的性的最有效的书法方式。而追求形式,宣扬表现,这种创作观念看似抒怀甚至解气,实则书法一切所谓弊端诸如浮躁、恶俗、狂悖、荒谬等皆由此生。

形式往往是有感情倾向的,所以,一般地说,追求形式并非大谬不当。然而,我们必须指出,即使具有感情的形式也无力揭示性的深刻,因为,性的不同往往被虽然具情但难免雷同的形式所掩盖。何况,当代书坛语境中的“形式”,是一个崭新的概念,书法历史的词汇中难觅其迹。书法的历史及理论固然讲形,而关于“式”则极少提及。如果非要寻求概念与式对应,我以为唯独用笔差可当此,因为独具而恒定的用笔既是真草隶篆诸体之范式,也是周吴郑王诸家之范式。当用笔的习惯表现为一定的形式,则会产生相应的笔性,笔性既是字体范式的表达,也是书家内心综合素养的外化,它是风格得以产生的基石。

当下流行的所谓形式之所以不具备揭示性的深刻的优势,乃在于其自身的无法严格定义这一胎生的缺憾。为何流行的形式一旦出现便染患不可祛除的缺憾?因为它与其他艺术门类无法揖别,也就是说,它不具备严格独立的只存在于书法的哪怕仅仅一种形式。那么,它最多富于感情,而这必然与其他艺术之感情纠缠混淆,始终无法清晰地表达书法的性的傲然独立。

但是,我们指出,字中之笔是具有定义性的,它和几十年前流行以至当下的线条这一概念判若鸿沟。线条之不具备定义性,并非时间或者其他的因素导致其发展未臻完备,而是天生缺陷,不可以定义。所以,线条自从提出,便与严格定义的笔画失联,不仅如此,看似自由的线条始终无法完成自我体系的建立以及秩序的完善,始终与绘画甚至自然物象裹挟不清。不能严格地自我定义便失去向深层次发展的可能,不能脱离象便无法实现艺术的纯粹。

而汉字的伟大正在于从实用的层面定义出点、横、竖、撇、捺等笔画,后来,即使汉字的艺术性激烈演进,也始终与文字性缱绻顾盼。在文字性与艺术性之间,历代智慧的先辈都做出了有价值的探索。比如永字八法,堪称笔画从文字性向书法性迈进的第一理论,其中、侧、勒、弩、趯、策、掠、啄、磔都是形象的比喻而非朴素的写实。同时,八法又各自对应笔画,严格的定义性从未紊乱。可以说,八法的一端是文字性,另一端是书法性,还可以说,一端是实用的书写,一端是艺术的发挥。总之,八法是形,点横竖撇捺是式,八法传情,点横竖撇捺表性。同样,颜真卿的《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其中每一意都是富于哲意的表达,但都与书法的特定的结构形式密切关联。

我们不反对将书法的形式视为书法的本体,但它必须是文字的形式。正因为近代以来书法往往采纳了文字书写形式之外的它形式,比如粗粝的皴、砸等形式,使得情的表达举世趋同,性的差异不能彰显。写,是深入的刻画,是性情的表达,是情绪的宣泄。字,是孳乳浸多,是道生一,以至生万物。写字是一种独特的、无穷尽的传达。所以,书法就是写汉字,这是我在《书法没有秘密》中的一句话。几年来,关于这句话针锋相对的两种意见每见碰撞,当然,激荡的交汇处就是我本人。我解释过无数遍,但无济于事。现在,我干脆不解释了,我已经没有耐心指出这句话原来的上下文背景。没办法,有人吃鱼就是不愿享受鱼的美味而刻意于渲染鱼刺的骾喉。

但我必须重申,坚持书法的书写基础,不必担心对于情性的疏离。情应景而生,它不会在书写之中“譬如朝露”,而性则对自然的书写情有独钟,它极易被刻意的表现或是流行的形式蒙蔽甚或扼杀。坚持书法的书写也大可不必担心创新的乏力,因为真正的创新究其实质还是自新,其动力来自性而非情。革新的方式是范式在定义范围内的调整,而不至于生成书写范式之外的它形式。比如,弘一法师楷书出自魏碑,而后变法出新形成独具个人特色的禅意风格,但禅意并未将撇捺篡改,它们依旧是各自本身,只是有所收拾调整。汉字的神奇在于其笔画在定义明确的前提下具有无限变化的可能,因此书家人人各异而皆“点画狼藉”。这种调整的力量归根结底来自性。

在书法诸多不同的流派乃至不同的书家之中,普遍差异的性无处不在,普遍具备的情稍纵即逝,他们共同成就了各具风格、符合时代的书法,而笙镛至道、润色鸿业是传统书法的基本担当,纵然千变万化,其润色之功始终不变。子曰:“德润身,富润屋。”当书法的浮躁成为一种时弊的时候,书法不仅不能履行原有的社会功用,它本身也亟须雅化乃至于救赎。这时,我们不能仅仅快意于尽情,更应当着意于随性,以期书法艺术真正百花齐放。

文字的过程即是书写,对于浮躁日渐炽烈的书坛,书写是妙手回春的救赎,因为它来自书法内部,而非外求。它纠正着当代书法在艺术性上的看似张狂其实迷茫的窘境,它涤荡着个性张扬的空话实则千人一面的尴尬。更重要的是,书写冲刷着书写者自身的浮躁与不安,它雅化着情,揭示着性。

2015年2月22日起草,2016年4月18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