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遗神的形式 舍本逐末
古人以形神论书法,今人则阔谈“形式”。
由于书法历史久远,积淀渊深,短暂的当代就书法创作而言,主要的贡献就在篇章形式,其余乏善可陈。当然应该看到,随着时代的推移,超越传统维度的创新越来越难,处于三千年而后的当代,可供发挥的余地要小得太多。但无论如何,当代书法还是应当志存高远,以神韵、气质、精神为艺术目标,而不是自我陶醉地摆弄形式。
书法的历史上没有形式之说,近似于形式的只是形。笔之形,字之形,篇之形,总括而成书法之形。即使形,也很少单独地讨论,往往是与神并举,成为书法理论历史上一个重要的话题:形神论。
形神论当然是以形为根基的。“仰观”“俯察”,是书法之形最初的来源,但其旨不在写实,而在传神。“囊括万殊,裁成一相”,就是说明如何获致形神兼备之效的。这其间当然赋予了匠心哲意,才可以垂象传神,备万法而具一切之神的。书法的一点一画并不确指凿实,如道之冲虚,“用之或不盈”,而是坚守传神,终不致陷入形式的泥沼,这也是书法浩渺容众的博大之处。因为博大容众,所以才人人可以学,人人可以学得。就像宋明理学讲“格物致知”,而几乎不谈格何物,如何地“格”,但学者人人皆能“致知”。
正因为书法产生之日便注重神的传达,因此形的探究从不与之割裂。
蔡邕《九势》的前半段涉及了笔的具体技术,后四势便放弃了技术的解释,转而将笔势比喻为啄磔趯駃,这是永字八法的肇始,是由形质向神采论的迈进。至王僧虔明确提出“神彩为上,形质次之”,应当说,形神之别已经完全明确,但无论是王氏本人还是那个时代,都没有生发出关于书法形质的专门研究,他们并非暗弱不敏,他们深知那是艺术的禁区。王氏下文说“求之不得,考之即彰”,其意思显然是形质与神采同样殊难措手。
这种书法论并非一家之言,而是有其深刻的时代文化背景。同样仕齐而后入梁的范缜,在《神灭论》中提出“神即形也,形即神也”,“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以及他著名的利刃之喻,都是思想闪耀、逻辑严密的精彩之论。
自从“尚法”二字与李唐近三百年的书法捆绑在一起,学者几乎枉顾生动活泼的事实以众口铄金!但唐人自己可不这么看。张怀瓘说“深识书者,惟观神彩,不见字形”,虞世南说“字虽有质,迹本无为”。质、迹是什么?当然是形,“无为”就是不能度量,不能安排,不能刻意,至于他的名言“机巧必须心悟,不可以目取也”,分明是对客观之形的蔑视,遑论形式!
反观当代语境中的形式,是借目验之实与以臆造之式分析结构,是神的把握江郎才尽之后的绞尽脑汁,是形的研究穷途末路所必然导致的遗神取貌。今天的所谓形式不止停留于方法的层面,它已经引起了观念的变化。观念上对形式变本加厉的追逐,必然使书法由心驰神往堕落为徒具其形,由崇高的艺术退变为庸俗的技艺。它犹如以人体解剖的方法去寻找气质之源,其南辕北辙之恶果可以预见。
应当承认,形式这一概念在当代应该已经获得比较广泛的认同,但是,除了古老的汉字结构之外,当代的一切论述,并未构建起别的形式系统。那么,在讨论书法形式的时候,对于汉字结构的疏离,或者不以汉字结构为组织的研究,都注定是碎片化的,最多成为一己的经验而非共同的通识。既然如此,当代形式研究实际上除却研究的意图以外注定没有多少理论的价值。至于在创作实践的过程中,形式研究所取得的一切成果不是用不上就是简单得不需要用。
即使在欣赏层面,“书法的形式就是内容”,也是罕见的错误导向,它必然将欣赏由感悟神采的高境地引向对大小、长短、敧正的机械目测。
这个命题初现之时,我不禁再次想起鲁迅先生的伟大,“人生识字糊涂始”,信然!九年义务教育终于让人知道在哲学中形式和内容是相对应的一组概念,然而“就是”云云者却明明阐释着它们的等同划一,这不是令人脑子瞬间悖谬,这是清清楚楚的逻辑混乱!除非对形式这一概念重新做出严格的界定,并由此梳理出一整套崭新的概念,否则,这个与曾经的逻辑的形式长相并无二致的书法的形式,绝对是一个匪夷所思的概念。
因此,我以为,即使这是一个真命题,也有必要和此前的哲学常识区以别之。也就是说,即使“书法的形式”确实“就是内容”,也不能不顾书法的形式终归也是形式这一事实。那么,在概念穿帮的混乱当中,是不能忙于指其“就是内容”的。
因为紧承此命题,必然要面临另一个问题——这还是哲学所谓的形式与内容吗?如果是,形式与内容从此成为一个等集,那么,这不是太极生两仪的生生,这是阴阳顿毁的混沌!如果不是,为何将一组概念完全颠覆为新内容的时候竟没有清晰的界定!我这样的疑问不是出于对理论思辨的兴趣盎然,而是因为在将这一组概念拿来就用的语境中本身就饱含理论的目的。
接踵而至的问题还有,比如,“就是内容”的“书法的形式”是书法的全部内容还是一部分?如果是全部,将置墨色、气韵、神采等于何地!如果不是,与“书法的形式”一起构成内容的还有什么?
破,有时候并不困难,但深爱书法的圈内人必须勇负立的责任,即使我们几十年的实践经验只是对形式尤有感触,也不必夸大为至上乃至代替一切的境地。我们还是在形式的范围内讨论形式,将神采、意境留待高明,留待我们或者可以期许的未来。
2016年6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