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笔断意连 还是笔的相关
关于王羲之书法,李世民有“状若断而还连”的说法,一般论书用“笔断意连”四字概括这种意思。
笔断,是运笔的具体技术,有时是刻意为之,有时是书写过程情势所迫,不得不断。意连,是超乎技术层面的精神层次的感受。何以要刻意断笔?是以此手段,书写不同于连绵的种种笔形,借断笔之形,或营造意象,或生成悬念。孙过庭说“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山安”就是断笔效果,是如同大山安稳之意象。而索靖“舒翼未发”“玄熊对踞”都是因断而给人以悬念。不得已而断,所指绝非败笔,而是势不可止而止,情不可遏而遏。与刻意而断有所不同在于:刻意者“心闲手硬”,理智而为;因势者心手两忘,“恍兮惚兮”。
因势所迫而断,其玄妙不可言说,唯在积学深厚,自然出奇。挥运之际,无法预想,尔后回视,合情合理。这就是李嗣真《书后品》所说的“冥运天矩”。“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同样,书写之中的因情势而断,也无法重复,但每一次“象外之奇”都缘于此,每一件书作都因此而可以期许。
刻意断笔,既是刻意,则必然有方法可循,勤加训练,完全可能以手段、方法瞒天过海,达到有法似无法,从心所欲、游刃有余的境地。将意象弄假成真,使笔断之处,有不断之意。
草书是笔迹断连最复杂的表现形式,连笔可以随处而连,泯灭笔画,混同字法。断笔之法,其实质与隶楷无异,仍然是以笔画为断。一笔之内而断者视为俗弊。在当代的理论词汇中,很多情况下并不说笔画,而是代之以线条。在一般欣赏层面,这样的替代并无不妥,但由笔迹逆视过程,进而关照技术,则传统的笔画概念仍不能轻率抛弃。比如,将连绵描述为线固然恰当,但对于断的分析,借助笔画则方便得多。因为,一个客观的事实是,断笔之法皆以笔画。这一现象的深层次依据是笔画的定义性。
我以为,笔画具有定义性,是汉字独具的,不同于其他任何文字的一大特征。笔画的定义性表现在笔画必须同时具备三个方面:基本形状、位置感、方向感。点是笔画中块头最小的,但同样具备这三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点固然最小,但当汉字呈现为书法的时候,由于断笔与连笔技术的存在,却未必如此。因为横、竖、撇、捺、提在特定的书法环境中,都有可能缩小为一个点。这样的“点”,其形状可能与具有定义性的、真正的点并无不同,但这个时候它们成为书法意义的点,却仍然不是汉字意义的点,而是它们各自本身。因为基本形状达到了定义的边缘,位置与方向感却依然如故。正因为缩略成书法的点,坚守着字法的意义,使得这些“点”之间以汉字的内在逻辑保持着联系。这种屡见不鲜的“笔断”,无疑具有“意连”的效果,而这种“意”是来自汉字字法的,但同时就会成为书法的笔意。可以说,笔断意连是汉字的潜质,书法的意象。
基本形状的约定,使得笔画,哪怕狂草的笔画也和任意的线有所不同。当然,狂草之中的某些笔画,尤其是笔画和连带、牵丝贯穿一起的时候,已经非常接近非汉字因素的线。但真正高妙的草书,会在这样的线的起、收或者转折处施以特定的形,使其不至失去“笔意”。这样的笔画之形,实在已经处于基本形状丧失殆尽的边缘。而一般说来,点的基本形状在任何一种字体或书体风格中都无须如此的“变态”,因为,短促就是点的基本特征之一,它没有机会变态。点的位置感、方向感,都是表达点与其他笔画的关系的要素。
位置感表现为空间上的紧密或疏离,从而产生书写速度,即时间上的卒迫或悠闲,当然真正的书写速度未必与观感一致。点的方向感描述的仍然是一种相互关系,无论是单摆浮搁的点,还是由粗壮得已经没有了提按的牵丝连接为一体的点。单摆浮搁的点的方向感简单易晓,自不必过多解释,和相关部分连为一体的点,要清晰地表达出点的存在,主要依赖的就是方向感,这时的基本形状、位置感依然存在,但已经不再重要。对于一流的高手而言,不论点与其他部分多么地难解难分,但点依然是点,它强烈地存在着。一流高手,不管写多少个点,上述三者一定齐备,并且谐调、从容,笔才有断象,意才能不断。
正因为横、竖、撇、捺、提都可以缩略为点,利用这一现象可以连字成组,乃至串行,从而达到“若断还连”的效果。具体的做法是,把一个本来没有点的字中的横竖撇捺主动缩为点,就可以和本来就有点法的字成为一组,这是由笔断意连的目的而生发的书法技术。这一点容易理解。与这一技术极为相似的另一技术不是缩略,而是夸大。即在一行之内,甚至隔行之间,把不同的字的某些笔画,在不失定义的前提下,通过夸张的手法,使其在基本形状、位置感、方向感任意一两方面极其近似,则这些原来不同的字,便会成为“貌离神合”的有机体,或是一组,或是一行,甚至是一篇,从而实现笔断意连。如《书谱》墨迹“自可背羲献而无失”一句,“羲献而”笔断而实为一组。
笔断而能意连,其根本在所断之笔皆有关,这一道理无处不见。2011年我带领一班书法专业的学生去北京奥林匹克公园游玩,在新的中国科学技术馆内,天花板的造型吸引了我。上面悬挂两件装置,我一看就坚决认为那是一组。一件是正方形的一块板,中心位置挖了一个圆洞,另一件是一个圆球,圆球和方形板上的圆洞,不论直径大小、颜色、材质以及悬挂高度都完全一致,正是这些相同的因素,提示着这两件装置的密切相关,甚至它就是告诉你,这分明是不可分的一件东西,尽管它们之间有一段不容忽视的距离。在文学、艺术的领域,这样的原理一样通用,你可以称其为呼应,你当然也可以认为相互呼应的两者就是同一事物的两个部分,也并不错。回到书法,拥有极为相似的笔画的字就是一个组合,是笔断意连。
所以,要把草书写好,是往往不能把字当字写的。意连,可以是刻意做出来的,但探寻到做的方法并熟练以后,就能以假乱真,不连也连。
2017年6月7日起草,2018年5月21日改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