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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条大路通书法
1.3.11 11 『基本功』 永无止境
11 『基本功』 永无止境

学习书法常会遇到基本功的说法。但什么是书法的基本功,似乎一言难尽。

古人只论功夫,无所谓“基本”。西晋卫恒《四体书势》说张芝:“凡家之衣帛,必先书而后练之。临池学书,池水尽墨。”张芝临池学书成为书法史艳称的逸事。南朝出现的天然功夫论,更是把“池水尽墨”的张芝誉为自古以来功夫第一。但张芝一生不仕,“以名臣子勤学”,他的功夫似乎是穷其一生,没有一个“基本”的限定。

许多人不假思索地把基本功理解为“写好楷书”,并以此验证一个书法家是否“合格”。把楷书作为基本功自有技术层面的道理。一般来说,楷书规范明确,上手相对简单,而笔法却相当的丰富。正因为这样,楷书的学习利于培养规矩,却不至手段单一。书法的理论产生较早,而只有在楷书已经成熟的两晋时期,形成了永字八法。永字八法深刻、生动地描述了八个不同笔画的意象,为汉字赋予了最基本的艺术表现力,而这八法就是楷书之法。

但是,如果因此说书法的基本功就是楷书却也未必,把楷书的成就作为衡量一个书法家是否“合格”,更是坐井观天。就像一个优秀的足球前锋必须具备“快”这一个素质,但球场上“球到人到”的快,却不仅是由百米速度决定的,甚至更重要的不是短跑速度,而是意识,是心领神会的配合。所以,我们曾经大搞折返跑测试以取球员,而世界级的球星绝不吃这一套。同样,让草书家交出一份楷书的作业虽不过分,但要用这份楷书作业检验一个草书家,却十分过分,那是典型地将海水以斗量。检验草书是真正的草书还是张牙舞爪地涂鸦,以及草书到了何种境界,其标尺都不是楷书,而必须是草书本身!因为只有学习草书技术才是草书最重要的实践。这个学习,除了草书的书写实践以外,还包括读帖、探讨、请教等,当然也包括参酌其他的字体。《书谱》提出,草书要“傍通二篆,俯贯八分,包括篇章,涵泳飞白”,又说“草不兼真,殆于专谨”,这无疑是正确的。但这都只是必要的汲取,而非替代。草书的瞬息万变与复杂,任何其他字体都不可以代为标识,包括楷书。

楷书的巨大成功,不能保证草书也到达应有的高度,此种情况,自古就有,宗师巨匠,亦莫能例外。

陈朝僧人智永,王羲之的七世孙,居于会稽永欣寺学书,三十年深居简出,留下“铁门限”“退笔冢”的美谈。李嗣真《书后品》说他“精熟过人,惜无奇态”,张怀瓘也说他“气调下于欧、虞,精熟过于羊、薄”。智永精湛的楷书一定程度上妨碍了他的草书向更高境界的攀登。欧阳询的楷书影响几乎“古今莫二”,但行书无人问津,文献记载他也善草书,就更不值得期待了。这都是楷书这个“基本功”太厉害惹的祸。

至于“宋四家”,更说明问题。苏、黄、米的行书,以及黄的草书,都有开派之功,而他们的楷书都是“刚刚入门”的水平。另一位蔡襄,行书的风格相对不太强烈,影响力远逊于三家,但蔡的楷书比起苏黄米却正宗得多,或者可以说“基本功”过三家。宋代是一个行书的时代,楷书的过硬,并不能保证他站在时代的最高点。当代,对有志于行草书的书家而言,楷书的功夫“够用”也就可以了。基本功必须“基本”,不能过。

如果一个人就是志在楷书呢?我以为也不宜将楷书理解为纯粹的“功夫”,颜真卿的楷书成就高,是与其充满篆籀气的行书相辅相成的。所以,孙过庭还说过问题的另一面:“真不通草,殊非翰札。”

事实上,写了多年楷书,行草始终不得其门而入,甚至楷书本身也匠气十足,难有成就者,当今时代,屡见不鲜。

我们说基本功必须基本,另一个意思是,它具有普遍意义,必须到处用得上。一些人在学书的启蒙阶段,认真地满纸画一些或直或曲的漫无边际的线,以为是基本功的训练,这更是一种误会。书法的基本训练必须建立在汉字的基础之上。汉字的结构是一群有定义的“线”的组织,无定义的线没有进入组织的字法依据,强行地进入必然是扞格不通,貌合神离。合体为字,独体为文,即使简单至极的“文”(如 丶、乙)也有其特定的结构,因为方向感本身就是结构。游离于汉字的法理之外的任何训练都是徒劳。

基本功的训练,必须贯穿于复杂多变的临摹与创作活动之中,常读帖,多读书,临摹的功夫才会快速增长而不至于越学越僵。多年死守一家楷书,自以为“功力深厚”者往往是抱残守缺,不思开悟,最终不是面目狰狞就是未老先衰,我以为这是书法的“侏儒症”。

我们说基本功必须基本,具备一定的基本功是否就可以无往而不适呢?当然不是。看似基本的基本功,事实上是一个动态的综合技巧,它因人而异,随时变迁。

书法的提高是螺旋式上升的过程,几十年如此,穷其一生亦无不如此。它体现为两种情况,一是一个人的临摹与创作在经历一段时间的进步之后,都会迎来一个“瓶颈”期。这个时候可能需要稍做调整,或者继续坚持,就会进入一个新的上升期。调整的方法固然可能是尽量跳出原有状态,对临摹的碑帖再加分析、重新审视,获得观念、认识的变化,从而重新开始,还可以是借助笔墨纸张的更换将新的认识表现出来。二是任何一次调整都有可能通过换帖实现。实际上换帖也往往是精进的契机。勇于换帖,是对基本功决定论的批判,或者是坚持基本功不“基本”,而是一个开放的,需要不断完善的能力,这种完善永无止境。

所以,王铎才会自律“一日临帖,一日应请索”。王铎中晚期的一些临作,和原作形貌相去甚远,但钱谦益在王铎的墓志铭中依然称其临摹如“对灯取影”。形似,当然是基本功,形“不似”而能神似,是对基本功最为灵活的,创造性的运用。王铎那些极富个人特征的临摹,很稳定,很统一,他反复挥洒着势大力沉,连绵不断的线,以及酣畅淋漓的墨。这样的线与墨,绝谈不上基本,却是确立王铎风格的基本要素,是王铎的基本功。所以,他不厌其烦,反复锤炼。我以为,墨色是技术层面的最后一道关,对于一般的学习者而言,墨法是极高级的技术。但任何一位树立了自己独特面貌的书家,都必须在墨法上有独到之处。那么,墨法是高级阶段的技术,对于形成风格而言,却是基本的,堪称基本功。同样,在比较复杂的墨法的背后,还有更深层次的如气息、境界,这时候,意识、素养,都可能成为有规律可循,可以掌控的“基本功”,因为它一样可以通过训练而获得。

走哪儿说哪儿话,书法的基本功近于此。

2017年6月7日起草,2018年5月22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