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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条大路通书法
1.3.7 7 变与不变 随机而变
7 变与不变 随机而变

近来(2014年)微信有王羲之《兰亭序》二十一个“之”字个个不同的短文,这本来是个老掉牙的逸事,但借助现代传媒,博取了更多的称奇与膜拜。友人推荐于我,希望得到阐发附和,并“切磋”王羲之当年何以做到字字不同。我告诉他那个时候没有电脑打字,能一样吗?也就是说,王羲之纵然书圣,二十一个之字也无法一模一样。

把寻常事,甚至必然事当作鬼斧神工,是当今艺术界的大毛病,《皇帝的新装》还得好好读!

图三十三 晋 王羲之《十七帖》的不变与变化

稍微接触书法,则三尺孩童以至耄耋老者莫不津津乐道“变化”,而书法之不变乃至重复则几乎无人关心,遑论探究。但研究经典法帖我们发现,坚持不变,巧施重复,追求变化,在法帖都是家常事(图三十三),变与不变随时而动、因地制宜。

赵孟頫说过“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有人批判他,有人笑话他。学术自由没有问题,问题是赵氏所谓“用笔”及“不易”其意义我们搞懂没有!我以为赵氏这里说的“用笔”不是风格,而是基本方法。有一些基本用笔确是千古不变的,王羲之等晋人行草书多用叠笔,甚至再推进一步出现后笔突过前笔的现象。例如“厂”字,撇直接从横的右端起笔的话,那么,撇的起笔一定是高过横的右端的(图三十四)。同样常见的“人”字,捺往往从撇的末端起笔,而起笔必定绕过撇的收笔,从其左上方开始(图三十五)。这些情况就形成了古法帖中常见的各式各样的叠笔。叠笔几乎上千年不曾改变。去年(2013年)一度引起轰动的王羲之《大报帖》,突过十分典型。其中的也、由、情、佳四字的竖笔五次出现突过。至今具有一定造诣的书家仍然注重叠笔、突过,我理解这就属于所谓千古不易之例。

书法何以要用叠笔?只有一个原因:为使字形紧凑有力。现在有些人认为书法的好坏没有标准,见仁见智,果真是这样,就会有许多野狐禅混迹于真书家群体装腔作势,“标凡砾于珠林”,“侪雅乐于郑声”,大言不惭。那么,叠笔就是一个标准,会不会使用叠笔就可以剖判一个人是否入行。当然这样的笔法标准还很多。

图三十四 晋 王羲之“厂”字的向上突过

图三十五 晋 王羲之“人”字的突过

几乎所有的书法理论,都是讲变化乃至无穷之变,除了用一些文学词汇千方百计地比况,就是热烈地呼唤,从未见具体讲到如何变化。因为变化是不可预设的,是因人而异,因时而异的。

例如,所谓“燕不双飞”,主要是说隶楷中的磔笔在一个字内不能多次出现。这当然要求的是变,但就是有古典名作犯此“大忌”的,似乎是明知故犯的。例如,隋朝名碑《龙藏寺碑》,其中“逾”等字上下两个捺笔都是放开的,清清楚楚的燕双飞啊(图三十六)!不仅如此,汉隶亦有此大悖常识的双飞之磔笔(图三十七)。

图三十六 隋 《龙藏寺碑》的“逾”字

图三十七 汉隶中的燕双飞

变与不变,在墨色也是一大问题。墨色为什么要变化?就是要显示书写过程的复杂,展示书写技术的精湛。为什么要不变?就是要维护书写活动的纯粹,使之不至沦为怪异的杂耍。书法所追求的墨色变化来自书写过程,也就是说,这种变化主要属于技术范畴,而不是依赖用具。用具如笔、墨、纸固然会对此有所影响,但它是十分有限的。有学习书法多年的一位老者,拿一个所谓“用墨”的问题前来请教,说是他们书画班的一位先生披露给学员一个用墨“秘笈”,用毛笔蘸墨后再伸进笔洗中蘸一点水再写,那样变化就很丰富。我以为这种伎俩偶尔玩一下未尝不可,但不是什么高明之举,更不应作为书法学习的常规技术。水墨混蘸,其实也没什么丰富可言,不就是浓淡互相洇渗的样子吗?如果要通过对器用做手脚获得所谓“奇效”,那我建议学书法的人直接将毛笔伸进画家的调色盘中去。何况水墨混蘸不是什么新玩意,至少民国时期就有此浮薄举动,当时某文化名流于书法不甚了了,便为此闹剧,欺世盗名。学习书法还是要往远里看,高瞻远瞩,向真正的书法大家学习。

唐人孙过庭《书谱》说“好异尚奇”,揭露的是一种变化现象,当然不是合理的变化,而是猎奇式的别出心裁,孙氏自然是批评的口吻。

合理的变化使作品常写常新,而不变则是书法表现出风格的必要保证,二者不可偏废。比如一群人为什么是一群人,而不是别的动物?最明显的原因是他们都站着。这丝毫不影响他们都有各自的面目,没有一个人需要趴下以示与众不同。同样,字的面目完全可以在字的范围内显示差异,行草书也够丰富了,不必夹杂个篆法什么的,那不是异趣的正途,那叫作怪。我在《书法没有秘密》中早就说过,才高八斗的蔡中郎失在一个古今杂糅上面,心高气傲的陆柬之失在一个牵强混合上面(图三十八),“殷鉴不远”,学者珍重!

图三十八 唐 陆谏之书陆机《文赋》

2014年1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