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怎样落款 书家必须撰写的文字
大多数时候书家似乎只是个抄书家,只有落款才必然会考验书家的文字功夫。
书法落款包含书法的考虑和文字的斟酌两方面,恰当的落款自然应当两者兼顾,珠联璧合,非要判以轻重缓急,我宁可认为措辞成句更为迫切,这也是当代书法的软肋。
落款文字细说颇为复杂,但一些基本原则还是可以把握。
落款一般涉及事件、时间、地点、署名,这些内容未必俱全,所以款有长短之别,短之又短者称为穷款,乃至有仅署一字之穷款,如清人傅山往往在巨幅立轴之下署一“山”字(图二十五)。
穷款是极致情形,其实落款无论长短,务必措辞简洁。如“甲午年冬”,这个年字就多余。不仅多余,反受其恙,这一点详见下文。又如“某某书于京华”,对于一辈子生活在京城的书家,这京华二字也可以免了,除非确是客居。总之,落款属文,力求一字不可删减。

图二十五 清 傅山的单字落款
较长的落款一般用于记录事件。如专为雅集、宴会、庆典等活动作书,可能需要用落款说明梗概;又如为某件古物、书画、书籍等珍玩作书纪念,正文的形式或诗词,或联句,落款文字为说明原委,往往略同跋语,凡此虽都属于长款,也须力求简洁(图二十六)。
当然,简洁应不至于妨害文意,事情总得说明白,不能让人感到突兀。曾见某人题写自己的书法展,大字一行之外小字仅落“自署”二字,连名字都承上文省却了。简则简矣,一下子还真有点摸不着头脑,因为这不合古汉语行文习惯。
文字简洁是极高的要求,实际作文中往往会流于对啰唆程度的适当控制,而文字出错、闹笑话则是要严格避免的。
如刚才谈到干支纪年,以古汉语习惯,年、岁、载其实有别,干支纪落款宜称岁,如甲午岁、岁次甲午。“甲午年”虽然屡见不鲜,严格说则不伦不类。古人在书画题跋中以干支纪者确实常见,但落款则罕用干支,而是以当时年号纪,如元祐元年、庆历四年、太平兴国元年等(图二十七)。十年前我曾见到一件“宋画”,落款即有“乙酉年”字,这倒实在,分明说的是2005年啊!

图二十六 清 王铎的长款

图二十七 宋 蔡襄的年号落款
2012年,友人送来其师精装书画集,画确实喜欢,字也不错,只是几件作品款中有“壬辰岁抄”字样,令人不解。2012年岁次壬辰没有问题,但当时才九月!我很惊讶,问这些作品怎么预支年末时间,岂非欺骗读者?朋友也莫名其妙。其实是“抄”字作祟,误导了我。我们现在说抄写,古作钞。而古书、手稿、书画中“木”和“扌”两个偏旁常常混用,且“岁抄”又是古人习语,所以,壬辰岁“抄”这个落款在我看来就是当年十二月的意思了。
又某家书宋人诗“春阴垂野草青青”,落款“苏钦舜《淮中晚泊犊头》”。苏舜钦误作苏钦舜,这可是展览上为数不多的“精品”,恐怕不是偶误解释得了的。纵然对宋代文学史不了解,作为书法家,应该了解一点宋代书法史。姑且不论政治上的作为,苏舜钦可是宋代文学与书法的双栖人物。再退一步说,即使对宋代书法史也不甚了了,总应该知道唐释怀素的《自叙帖》吧!而这个帖的前六行就是苏舜钦补写的(图二十八)。一句话,书法家有无数个熟知苏舜钦的理由。
从书法方面讲,落款是正文的补充,是补充,却并非次要,巧妙的落款甚至可以活跃章法,具有点睛之效。20世纪80年代末,观某名宿遗作展,其中有当代某名公题字,四尺整张竖写,两行半行草书正文,后半行末几乎同正文大小作“书为”二字,然后提行字体略小作“张某某同志雅嘱”。款字“书为”大写,人名提行以示尊敬,且用提行便利缩小落款余字,使不干扰正文,一举两得,无懈可击。
至于长款,难免多行书写。多行落款,行之多寡与每行字数大有讲究。曾见一巨大笔会,主办方领导为公共事业邀请某书法家当场挥毫,题材指定,措辞则请便。这种“命题作文”当然是最见功夫的,你必须信手拈来,援笔立就。当时书家铺四尺整纸,写四个大字,虽然扣题,但恕我浅见,从未见这种形式能够安排协调的,我甚至谬以为四尺整纸书四个大字就是书法大忌,这并非危言耸听。如此误入章法“禁区”,接踵而来便是“情怠手阑”。当时出此下策,书家自己也颇手足无措,他显然对落款位置举棋不定,犹豫片刻,他选择了在大字正文下方落款,而不是左方(后面),这是他再次出错!我以为他那天宁可在后方落简短款署,即使上下裁纸。选择下方,他显然意识到狭长的空白处落款不宜太短,因此努力为文,三两行之后便无法自如收放,硬是将自己逼到了三字一行难以打破的僵局。更为尴尬的是,最后署名,已经没有勇气破除一行三字的魔咒,竟将自己名字的两个字分别置于两行的首末!顺便建议,逢此情形,非要下方落款,我倒以为款字自右及左单行排列,占了空间藏了拙,有何不可!单行横排向左读,是殷商甲骨文就有的传统(图二十九)。

图二十八 苏舜钦补怀素《 自叙帖》前六行
四字横幅下方落款,这样的布局天天上演,据说这是“行货”与“江湖”的招牌章法,话虽尖刻,不过书法落款确是陷阱重重,死局活局只在一瞬之间。

图二十九 横排左读的殷墟甲骨文
2015年3月3日起草,2015年6月25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