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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条大路通书法
1.3.1 1 怎样执笔 问题还是写字
1 怎样执笔 问题还是写字

我曾经把执笔和拿筷子类比,那是出于无数次面对这个问题的无奈。“德不孤,必有邻”,后来发现这样比方的不止我一人。看来,执笔还真是个令许多人迷茫的问题。

我们不约而同的比喻其实可以说明执笔与操箸同样简单,但玄虚的书法语境使它变得很不简单。如果说擫、压、钩、格、抵五字执笔法外加后来的“导”与“送”这样的古老理论,还可以云里雾里地揣摩的话,前几天微信中看到的一篇关于执笔的奇文真让人唯有惊愕不已。此文说,王羲之是用拇指和食指执笔的,至于其他的三个手指,文章还特意予以撇清。这个所谓“二指法”沾书圣的光被捧得很高。写字的朋友们却郁闷了,这个“二指禅”着实不舒服呀,但王羲之都那样写了,能不照办?

牵一发动全身是许多情形下的自然规律,写字中的五个手指头大抵属于此类。若是依“二指禅”的高论,另外三个手指虽说闲着却也不能脱身,不仅出工不出力,还将闲得别扭。

另一位先生也有“重大发现”:古人写字只动手腕而手指不动。学生不解,将此询问我的意见,我当时能想起来的只是成公绥《隶书体》中说过“动纤指,举弱腕”,但我并不能肯定西晋人成公绥是否算得那位先生心目中的古人。

微信中那篇骇人的奇文举到了一些古代的所谓执笔图,其中一张汉代石画像,图中仓颉以“满把攥”的方式拿着一支毛笔,文章据此推断汉代执笔就是这样“满把攥”,恰如武夫持械。照此逻辑,我们必须同时发布:21世纪重大发现——仓颉写字是个左撇子,因为图中持笔之手分明是左手。

我不明白,出土的汉代简牍有宽度仅五六毫米的,上面字迹依旧灵巧飞动(图一),满把攥的握笔运动起来与挥拳无异,如何做到细致入微?写字是细活,膂力方面需要的只是灵巧,所以成公绥不仅说到手指,更明言纤指。

图一 汉居延木简上肆意飞动的字迹

像仓颉这样的图,固然涉及持笔,但未必都可以视为执笔,往往可能只是手拿毛笔的一个“pose”(姿势)。这让我想起大学毕业前夕,教我美术的老师给我画了一个速写的肖像,就是满把攥式地持毛笔,笔上滴滴答答的墨在下落,而我写字是否满把攥自己最清楚了。图画并非一律写实,这应当成为常识。即使写实,其“实”未必就是工作进行时!画中的道具对于人物的职业具有提示作用自不必说,但不能一概视为人物的“工作照”。

席地而坐的上古时期,握笔据文献图示确实有“单包”的手法,但那是写小字。成公绥说的其实也是写小字的手法,何以见得?因为紧承“动纤指,举弱腕”这句话,他的下文是“握纨素,染玄翰”这六个字。握纨素就是手持卷,这一点也是有古代图示可以印证的。既是手持书写,想必字也大不了。

当然,我们不能认为古时候就只是这一种姿势写字,古人有没有写大字的需求?有。蔡中郎见工人垩墙创飞白,王献之在雪地上书径丈大字,卫恒说师宜官“大则一字径丈,小则方寸千言”,又说“其大径寻”。展臂为寻,那么寻大约是一米七的样子。

只要字大到一定程度,动作就和写小字不一样,否则就用不上劲。我们大概都见过喘着粗气,用着力气,拖着巨帚满场跑的“大师”,他们怎样执笔?这不在我们讨论之列,这是研究怎样运锹挥帚的文字需要讨论的问题。我们关注的还是书法,书法主要是论字迹,即使再进一步如成公绥之说,也不过涉及指和腕。所以,手几乎是书法这个话题所能漫延的上限,至于粗鲁的脚以及无关紧要的屁股,都不在论述范围。

尽管手具写字之雅,颇负吃饭之责,但偶然竟也有令人作呕之举。我看过一段关于书法的视频,任何关于书法的东西从未如此令我如痤疥在身。问题会这么严重吗?慢慢说来。视频中的主角是个剪影,身材高挑,弯腰佝背,左手背向身后做潇洒轻松状,右手做“兰花指”高执笔,高到什么程度?还好,没掉了。最令人反感的是他那身体前后大幅度地晃动,笔猥琐地扭动着,笔跳跃在空中的时间远超在纸上的时间。我不明白,写巴掌大的字需要身体前后晃荡吗?写字的手怎么比拨弄琵琶还忙乎!在裸体上写字固然不雅,用手以外的其他身体器官“握”笔也的确歪门邪道,但这都是明摆着的恶劣,而这段视频完全是以高雅且自我欣赏的姿态出现的!这个时候,我连批判的兴趣都没有了,我深刻地意识到,不怕狼,就怕披着羊皮的狼。

执笔真那么难吗?其实不是,是被玄虚笼罩着,自古已然。比如传为卫铄的《笔阵图》说到执笔要领,“若真书,去笔头二寸一分”,“若行草书,去笔头三寸一分”。卫铄是王羲之的老师,大家不敢怀疑书圣之师,只好怀疑这篇文献不是卫夫人所作。之所以被怀疑,就是一些说法虽然玄之又玄,却是仅凭常识就可以辨其真伪的。比如这里的“二寸”“三寸”都好理解,偏偏各自多出个“一分”,简直有点“精确到小数点后几位”的“严谨”了,这当然是万难照办的。其他的因素且不说,仅是手掌的肥厚这一点,就会让这种矫情的算术变为徒劳。

实际上执笔在书法各环节最为简单,如果说我们以拿筷子作比近于实用主义的话,那么,考察文献就会发现,执笔的确是古人最少涉及的话题。而且,唐以前这根本不是个问题,几乎没有人谈到。唐代开始关注执笔之法,为什么?因为到唐代书写方式发生了一次巨变,由席地而坐,单钩持卷书写,改为伏案竖掌书写,所以张怀瓘《书诀》说“心圆管直”,笔管垂直,就是由于高桌案的使用而引起的变化。

这种颠覆性的新执笔方式需要权威人物予以解释,所以,除了理论家张怀瓘,真正的大腕级人物如欧阳询、虞世南、张旭都发表了意见,但他们几乎是一语带过。为何不肯详尽其理?因为这个问题简单易晓,没有必要。

欧阳询说“每秉笔必在圆正”,虞世南说“指实掌虚”。有人问张旭,书法怎样才可以达到古人的水平?张旭回答的第一条就是“妙在执笔”,而所谓“妙”,在张旭看来不过是“令其圆畅,勿使拘挛”,并非“妙”就玄不可言。一句话,轻松点,别紧捏着,死攥着。这是唐人三家一致的意见。

当然,一味强调虚而灵,多少会妨碍指实掌虚之“实”的贯彻,草书字体的特殊性尤其会对执笔略有要求,所以,虞世南《笔髓论》说过“行草稍助指端钩距转腕之状”,这话听起来复杂,意思其实简单,就是在行草书执笔更需要灵活的前提下,还需要注意握笔稳定,别掉了。距,古汉语中通拒,往外推的意思;钩,是往回带,下文的“进退钩距”可以印证这一点。钩距分别是向前后两个方向的力量,既然要钩,则手指适当包裹笔管,用中指,辅以食指,既然要距,则无名指之后小指辅助未尝不可。这就是草书执笔的全部要点。

关于执笔的文字,非常有限,且执笔本身是无须过多解释的。而今一些看似详尽的分析,往往是偏离主题的颟顸之词,由字而笔管,由笔管而手,进而上升到对于胳膊乃至大腿的研究,真可谓“离愁渐远渐无穷”,愈说愈晦了。

2015年1月26日草稿,2016年5月17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