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语言
贝尔纳·拉普(Bernard Rapp,以下简称BR):玛格丽特·杜拉斯,我们现在在您位于诺弗勒堡的家中;这幢房子您经常来吗?
MD:我甚至在这里长住过。这是我的房子。
BR:您在这里写作吗?
MD:我在这里拍过电影。我和雷乃一起,在这里拍摄了《广岛之恋》。我们两个都在这儿。
BR:您就坐在这里……
MD:是的,就在这个位置上。我在这儿大概写了十几本书。
BR:其中包括这本《中国北方的情人》?
MD:不。因为我现在把房子留给了儿子。这本书我是在特鲁维尔、在巴黎写的。
BR:您写这本书的时候,没有担心过那些买了——一百万册!——《情人》(第一本,获得龚古尔奖的那本)的读者会在心里琢磨:也许这是同一本书,同一个故事?
MD:我这么想过,觉得有点害怕。但是写作时的幸福胜过所有的恐惧。的确是这样。我心想:“他们会有一点想法;(此处听不清);可阅读时的幸福会胜过其他。”我相信这一点。毫不夸张;我真的相信。
BR:也就是说您和《情人》已经没关系了。
MD:我甚至没有重读《情人》。一句也没有。
BR:那为什么?
MD:我觉得没必要。要知道对作者来说,有些书已经被榨干了。我的许多书不存在这种情况:有些甚至……直到今天……依然和我写它们的时候一样鲜活。比如《埃米莉·L》。
BR:是的。不包括《情人》?
MD:不包括。《情人》就是这本。(她指指《中国北方的情人》。)对你们也一样。
BR:有一个情人,一个中国男人。我们在《抵挡太平洋的堤坝》中看到了他的身影,接着是《情人》,现在他又出现在《中国北方的情人》中,这个人物的成长和变化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他已经变得丰满,再也不是您当初向我们描绘的那个男人了。
MD:我感到很高兴。不管怎么说,这是事实。
BR:这是最后一本吗?
MD:是的。我还是无法说我爱他。因为我在《堤坝》中撤了谎;我笑话他。
BR:是的。
MD:我叫他若先生。他令我发笑。在书里我是这么说的。而我母亲信了我的话;所以我撤了谎。为了让她相信。我怕她会杀了我,我哥哥会杀了我,一旦他们得知真相,知道我在十四岁半的年纪成了中国男人的情人。
BR:假如您再写一本关于他的书,假如那本书依旧是老调重弹,找不到新的内容,那么大家会考虑读读这本书。
MD:在这本书里我感到自己背弃了他,真正地离开了他。这是第三回。不,不。您知道我是克里奥尔人;我在那边出生。这个故事中似乎有一种非常激烈或者说强烈的种族色彩,是我后来再也没有遇到过的。欲望中有一种中国式的温柔,夹杂着暴力;几近残酷。所有这些,或许都是他带给我的。我想我再也没有这样的体会。触摸一个男人,触摸他的皮肤时感到的幸福;发现他躺在床上,触碰他的皮肤、寻觅他的气味时感到的幸福。
BR:还有手,您描写了他的手……
MD:啊他的手,是的……中国人,他们不这样和人接触(她摆出一个双手抓取的姿势)。那些动作缓慢,轻柔;也令人有些不快。我不该说这些。
BR:为什么?
MD:嗯……我没有把它们写下来。
BR:它们就在书里,您知道的!
MD:皮肤,还有皮肤的味道,是的。
(玛格丽特·杜拉斯朗读)“女孩体内一阵疼痛。开头剧烈。然后变得可怕……它占据整个身体,头脑,身体与头脑的全部力量”,以及思想的力量。被打倒的思想。就是这样。
您看,我……(微笑)
BR:是的,您作了改动。
MD:这样更好。我刚刚读的比写出来的要好。
BR:那些词换了一种排列方式,出现在您面前。
MD:是的,几乎可以说是一种带有肉欲的动作。
BR:对。那么在您描写您的第一段爱情、第一份痛苦、第一次欢愉的时候,我们的第一感觉是一切在您的笔下重生,您重新经历了那一刻。
MD:啊是的,我彻头彻尾地经历了那一刻。我无法谈论那间公寓。
BR:为什么?
MD:因为那里的回忆太过激烈。非同寻常。不过我对这类感情有种狂热。这类错位的、危险的感情。
BR:引发丑闻的感情?
MD:危险是因为可以引发丑闻。我想我的内心会一直保留这种喜好;还有那个中国人身上的无耻和勇气。他必须越过他的家人、他的雇员、他的佣人……才能每天来学校找我。像这样,面对每一个白人。白人学生,白人老师,还有学监。他来了。他来了,他有一个情妇,就是我,一个十四岁的白人女孩。不过他有金钱的庇护。
BR:一个情妇,也是书里他爱上的“孩子”,您不停地对他说:“把我当成其他女人,假如你不爱我这样反而更好。就像对其他人那样和我做爱。”
MD:我也为卖淫的想法着迷。在我看来,城市里的那些夫人,真正的贵妇是妓女。那些独自走在人行道上,无所事事的女人,就是妓女。
BR:您当时十四岁半,面对一个男人,比如那个中国人,您首先感到的不是爱情?而是比爱情更为强烈的欲望?
MD:是他的欲望。后来这种欲望感染了我。我不知道,他应该爱了我很久。对他来说都一样。我自己到后来也分不清了。
BR:您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他,可您在书中透露您和他通过电话。
MD:在巴黎通过一次,是的。那是一个下午。是某个季节过半的时候;我不记得是几月份。他对我说:“是我。”他对我说了他的名字……
BR:于是那些画面又回来了?
MD:那些画面一直都在。
BR:说到母亲和孩子,我觉得这本书里可以感受到对母亲更多的温情,更多的理解。
MD:母亲……我一直喜欢我的母亲。可她从来没有爱过我。
BR:您确定?
MD:我是这么以为的。很奇怪。就像她对我们的称呼一样有趣。她说:“这是我的大儿子;这是我的二儿子;这个是我的小讨债鬼。”那就是我。现在我觉得这种说法很有意思。
BR:我读这本书时尤其印象深刻的是,我觉得写作,也就是把你的回忆诉诸笔端的行为,让回忆完全淹没你。
MD:的确如此。我常常感到我应该停下来,冷静一下。可是这个故事比我更有力量,更需要倾诉——它从各个方向包围了我。有了这些,我又怕自己忘记,忘记某些细节。最后完全可以写出一本上千页的书来。
我写啊写。我填满一张张纸。有时把它们丢掉。我写得很快。我在焦虑中飞快地写,因为——我一直在读,先于纸上呈现的内容。我害怕自己追赶不上。可以说,我在和自己较劲。有时扬受够了我这个样子。可他不理解我想表达的这些。仿佛这本书早已存在。在某个地方等着我。
BR:它在您脑海中已经预先写好了。
MD:是的。我可以肯定。我所做的就是追上它。我是落后的一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了你……人们会试图赶上来……这本书标志着与电影的彻底决裂。除了我脑海中的内容,比如那个等待被我写下的中国情人的故事,电影不管拍成什么样,作者是谁,不管怎样,都是下流的。一切高贵的、纯洁的字眼都与它无关。
BR:只有文字能够表达?
MD:我再也不会去电影院,我做不到。唯有语言,是的。写作。写作。
BR:您说,在序言的末尾,您写道……
MD:我不知道我说了什么。好吧,继续。
BR:您说:“我又成为一个作家……
MD:……写小说的作家。”
BR:“写小说的作家”。为什么?
MD:我不知道。我对这句话十分满意。它让我十分满意,我不能……就是这个意思。就是写出来的内容。
BR:关于写作,多读几遍你的作品,或者说这本书里有几处,让人感觉写作成了一种报复行为。
MD:一开始的时候会这样。每个人都不例外。一场事后的指控。即便写的是爱情故事。这是最强烈、最常见的动机。对过去进行清算。随着这本书的进展,我改变了追赶的路径。最终得到了完全不同的结果。
BR:今天您心中依然有报复的欲望?
MD:面对不公,是的。我的政治觉悟来源于此,我永远不会改变。
BR:一切都来源于此?
MD:共产主义,是的。我仍然是共产主义者。可我知道它成了过去式,永远不会实现,因为那一天不可能到来。永远都不可能。
BR:所以呢?
MD:我们继续前进,就像我们正在做的那样。伴随着战乱频仍,政权更迭……还有广大的人民群众,没有人把他们当一回事。一群不幸的人。我生命中这些短暂的意外,这些外部事件,它们彻底改变了我。首先是一种普遍的掠夺。我母亲曾经深受其害。然后是上一次大战。那些犹太人。我永远,永远不会忘怀。我相信我临终前最后想到的依然是它。我完全无法克服这个心理障碍。而我最大的恐惧,最让我感到吃惊的是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从未考虑过这些。
BR:在这本书里,开头出现了一支乐曲……
MD:《绝望圆舞曲》(La Valse désespérée)。
BR:是的。您写书时脑子里就有这支曲子?
MD:我写了《绝望圆舞曲》。
1991年7月5日,贝尔纳·拉普,“性格”,让-吕克·勒里东(Jean-Luc Leridon)导演,2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