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这样的丑闻
MD:她写作。她写作,玛格丽特·杜拉斯。是的。玛·杜。她写作。她只有铅笔和水笔,然后她写作。就是这样。除此之外她一无所有。
还有像我这样的丑闻。这点我忘记了。为什么我永远是丑闻的对象?这里有政治因素;但是不仅如此,右派对我的攻击如此猛烈以至于……它超越了我生命中最重要、最确定的政治取向:对左派的归属。有这样的丑闻还有,好吧,还有文学的丑闻。我认为文学是可耻的。因为它稀有,而且令人发疯。这一丑闻,它是否缺乏依据?我是否也是可耻的?一直无所顾忌,跌倒了,还敢继续?是的,敢作敢当,依然无所顾忌。我觉得我可以在外面写,公然地写……用不得体的方式。而且丑闻就在那儿。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相信这些。我不知道,造成这些的是我写的那种文学。您不信?我几乎是在公开写作。人们所掩饰的,我要像在阳光下一样把它写出来。不过这不是事实,因为我长年累月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我的每本书几乎都引起了文学丑闻。不过首当其冲的是《劳儿之劫》和《副领事》。以前,我认为……人人都可以写作,这句话我说了几十年。我用不同的调子唱过,和着我的共产主义。我想相信它是事实,我无法接受并非人人都写作,并非人人都会写作。我再也不信了。我根本不清楚写作是什么;可我知道并非人人都会写作。
现在,我再也见不到会写作的人,或者说这样的人很少。他们距离事物极其遥远。这种差距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简直无法想象。不写作的人和写作的人之间的差距。我觉得不写作的人对此会有一种预感。对这种差距的预感。并且他应该无法理解。正是因为身处一个秘密的地方他们才打不开,他们无法打开,什么也看不到。我写作,我说不出下一页会出现什么;我徒劳地看着写好的一页——人们可以读,它触手可及——但我在落笔之前根本不清楚下一页会出现什么。我们知道坐标,知道我们想触碰到的事件;但是,得把文本引向那里。应该抵达,走完整段路程!有时,它——我想这项活动的确可以使人每日思考死亡。
做不到这一点,写作就没有意义,写作就是要努力为写作而死。做不到这一点就没有必要写作。我想我的大部分书都是这样署上名字的。一个黯淡的、要命的签名。人们曾经问我《埃米莉·L》是否是我的最后一本书;我无法知晓!但是,我的确想再写她。可以说,由童年、河流、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吉大港(Chittagong)和加尔各答的女乞丐组成的三部曲,现在完结了。还有暹罗的天空,当我走神时就会看到那片黄色的天空,我走神,就像在医院我几度陷入,我不知道怎么说,陷入澹妄;不过都结束了。在七十三岁的年纪,看着家人像这样远去,感觉有些奇怪……或许,我终于开始长大成人了!(笑)
我的近亲是埃米莉。不是我的孩子,而是我的亲人。可以的话,是我的姐姐。我希望人们,尤其是女人,读读《埃米莉·L》。我是说,它写的是一个女人,埃米莉。你不相信?她身上有真正属于女性的一面,这个纯真的女人,甚至不知道她生活在怎样的嘲讽之中。我不打算谈论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房间》里的那些大人物,这些已经成名的女人,通过她们的丈夫……把手稿藏在琴谱下面,我甚至不会谈论这些。不,我谈论的是不写作的女人。因为我发现生活中离我最近的那些女人,到现在为止,像这样最为接近……我不知道在亲缘关系上该用哪个词,总之她们都是不写作的女人。我觉得如果不停地写下去,继续在写作中生活,我会面对一种单一文化,单一生活,这种生活几近单调,只有书可以带来意外。
我不建议人们写作。这不妨碍,这不妨碍比方说,我原先想要六个孩子。我原本打算永远不住在城市。仍然停留在北方,在我母亲的家中。这些事融入了我的整个生命,现在依然在那儿。同时也是一种放逐。这些年,我不断地找一些房子买下来,买给自己。为了离开。这种情况持续了多年。不要离得太远,因为有了孩子,而且还有我丈夫;可我依然想离开。这些表现有点接近精神错乱。可我的感觉不是这样,甚至更加危险。现在我不这么想了。除非是从这里,我想从这里离开。在死之前,我想从这里离开。在我咽气之前,在我看到另一间有着种种便利设施的公寓之前。一段生命的结果就是趋于无限……甚至可以说,完全走向反面。在这个过程中你并非一事无成,人们——不是你,而是女人们并非一事无成,这一事实对我来说特别重要。
作家的生活是不存在的。写作代替了一切。我没有去过印度,我没有环游世界,我……另一件当我面对它时不曾退却的事情,就是情感的冒险。可这是因为它和书一样都能给人强烈的体验,并且作为结束……它总是显得急不可耐。书或许还能等待,可是欲望不行,激情不行……
(她喝了一口。)我要说这是薄荷。绿色的。
我在《物质生活》(La Vie matérielle)中常常控诉男性,这很可怕。他们不会原谅我,我想,他们永远不会原谅我。我为此感到高兴。因为我所说的关于他们的话,的确是我的想法,我想得甚至比说出来的还要出格。在女性的问题上,我反对他们。我再也不会为此发笑,为那些男人。我想女性所处的从属地位很可怕,他们想让我们处于从属地位。这简直骇人听闻。我道歉——不,我不道歉,我就是这么想的。这很可怕。对我们来说很可怕。万幸的是女性摆脱了大部分事务,摆脱了在日常生活中对她们悄然实施的、几乎看不见的大部分掠夺行为。它们在沉默中进行。女性可以感觉到它们,但是很模糊,很……像是,怎么说呢?有点像是一种回忆。就好像一旦女性承受了这些事情,它们就会立即被时间吞没。女人们,她们就是这样得救的。
不过我要问她们怎么能承受这些,这……这始终令人惊讶。完全没有改变,还是老样子,老样子,老样子,太神奇了!(笑)和三十年前、四十年前一模一样。这也是我妈妈所承受的。并且,我妈妈还知道抗争。至于我,我摆脱这种处境的方法,是欺骗和我一起生活的男人。我不断地离开。这救了我。我是不忠的。不是一直如此,而是大部分时候。就是说我喜欢这样。我喜欢爱情,喜欢去爱。以至于……以至于我可以说它和写作一样,或者更确切一点,和写作的事实一样——写作的事实和这种对爱的渴望,以及对用身体去爱的渴望,总之,它们以相同的方式——拯救了我。因为如果回想一下这件事,如果我安静、顺从地待在家里,就不可能写出我曾经写出的以及现在正在写的东西。我的书引领我向前。我的书改变了我。每写完一本书,我会变得更坚强。
仅仅逃离是不够的。我还应该认识新的情人,新的男人,这是不可抗拒的。后来,我开始和一些人一起生活,不过我最终都会离开。要知道,在这些时候我心里会想,应当……当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最终还是会离开。离开那些人。这很不一般,当你身上有件事比你自己还重要。这很不一般,当你毫无存在感,最后成为一片被卷走的羽毛……
我们这一对,所有人都说我们是天生一对,这一对,是巴黎的最佳情侣!多么和谐,多么般配!它曾经是灾难。经受了……血与火的考验!可我没有离开。我没有离开,我的小家伙当时七岁,我留下来照顾他。不过最终,我恢复了自由。我每晚回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杀了我,他还是有些长处!他没有杀了我。这一切都是隐秘的,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说出来……因为在这方面我无法指责那些男人!因为我表现得和他们一样。正是这一点拯救了我,我的表现一贯如此。我是自由的!
我总是自己做选择。
我不能什么都说,这是不可能的……可这很危险,因为……如此需要男人,会让男人再也离不开你,同时避免陷入一种巨大的不幸。要知道,不应该欺骗自己:这一切不是在脑海中,而是在身体中进行的。正是对某个男人的欲望让你像这样离开。让你抛弃另一个男人,甚至是孩子们。我不知道现在的女性是否……大部分人有想死的欲望。我经常思考这个问题。肉体之爱也有令人感到恐怖的地方。在女性身上体现为一种无意义,一种……她们觉得这样做没有意义,不需要改变她们的生活来满足它。不过您要知道,如果我们谈论这个,会就这个话题一起谈下去!……这件事很重要!
我听到人们说:“杜拉斯,她疯了。”这些话对我来说都差不多。(笑)我和大家一样,不是一点毛病也没有。可我不觉得自己受到迫害。是的,我现在没有受到迫害。我曾经和别的女人一样有过这种经历,后来就再也没有了。我有过这种经历,当然了,就像您也会有这种经历一样,就像……意思是当一个女人对某件事感兴趣,没有人会和她谈论这件事。我从事写作多年,十一年,从来没有人问起我在写什么,问起我是如何写作的。从来没有。除了一些读者,我前几本书的读者。一旦我拥有了读者,我就得救了。结果是,我有些游离在生活之外,不时从生活中退场——当然和孩子在一起的时候除外。这就是我能说的,我能说的有限……我想说我喜欢这些,喜欢我正在做的事。以及我做事的方式。不宣扬,顺其自然,不哗众取宠,也不……不大声疾呼。
当你不断接近死亡,你会发现,对每个人来说,我想最关键的问题是如何安排时间。我们比年轻时要悠闲得多,自在得多,因为我们没有理由不这样做,我们不再受到外界的影响,或者说影响要小得多。我们想要写几本书,当然也可以不写。《埃米莉·L》就是一本意外之作,无聊而生的意外。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活动,任何一种,包括爱情,可以代替一本书的写作。并且很难戒掉这个习惯,扼杀它的生命力。
这里有一种无聊。任何东西都不能缓和它,不能充实它,除了……“充实”一词并没有……没有贬义。除了文学,除了写作,除了和未知在一起时感到的孤独。
人在家庭中是孤独的。这是肯定的。我想那里可以形成一种最深刻的孤独。在家里,有一个追求完美的母亲,还有几个哥哥……(笑)我从未像这样生活,像我儿时一样生活。后来,伴随着离开母亲必须承受的痛苦,我始终没能适应。很长一段时间里,大约有两年,我想我一直希望回到她的身边,因为我们的联系是那么紧密。当然,也是从那时起我学会了离开。从那里逃离。一个家庭是有毒的。它会被父母的偏爱荼毒,这种偏爱不可避免,它在家庭中生根发芽,从而造成某些孩子的不幸。这是肯定的。因为这么说根本没用:“噢我母亲更喜欢我姐姐,但我可以理解。”这不是事实。我永远无法理解!如果有什么事我永远无法理解,那么一定是这件事。是母亲从骨子里偏爱某些孩子,偏爱那些,据说,最讨人喜欢的……
吕丝·佩罗(Luce Perrot,以下简称LP):离开母亲,这难道不是最痛苦的分离?
MD:不是。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那样对我放手的。我现在还记得将我带走的那艘船,一艘邮轮……这令人难以忍受。她把我送上船。可她希望我好好学习;这是她的心愿。有一个高学历的孩子。就是这么傻的想法。我做到了,我拿到了文凭……所有她想要的,她都得到了!可我不再爱她。我像对待情人一样放弃了对她的爱。然后有一天,一切都结束了。我想是小哥哥去世的时候。当我的小哥哥死在印度支那,我却在这里,我想随他而去;我在书里也提到过……我真的想死去,我用头撞墙,我想死。因为这是双重打击,我离开的时候就像是我把他抛下了,明白吗?我抛弃了我母亲,可我也抛下了我的小哥哥。
说到底,我原本不想……谈论我的童年。
《情人》基本上就是我说过的那些。可以说它就是我说过的内容,只不过我没有花太多时间说明这份爱是怎么产生的,单身公寓是怎么出现在女孩眼中的。还有她怎样在夜晚逃离,出去寻找年轻男孩,她是难以管束的。然后是夜间沿着河畔散步。人们喜欢这个小女孩和中国人在一起的故事。不包括那些女人!那些女人,噢,她们不喜欢我谈论爱情!“噢,”她们说,“您是怎么想的,为什么在您这个年纪还要谈论这些!”(笑)“这些不是凭空出现的,从某个年纪开始,不应该再谈论这些,可以继续写书,但是不要再谈论爱情!特别是肉体之爱!千万要忘记!”
LP:《情人》即将拍成电影,您现在负责它的改编?
MD:《情人》,我写了这个故事的主体,也就是我负责小女孩和中国人之间发生的事。即便从来没有成为一本书,它也会变成别的东西。对于小女孩和中国人的关系,我比书里想得更远。它可以称为“白人女孩的失贞”。这种天性的释放发生在……十五岁,非常小的年纪。很危险,很危险。因为我避开了所有人!我避开了我的母亲,避开了学校……我还避开了中国人!
我对人们感到担心的是——唉,我不该说这个——有太多的读者。他们的脑海中已经有了自己的电影,这些在阅读中形成的画面是最有冲击力的。无论做什么都无法代替它们。好吧,你想怎么……电影迟早会出来的。这个故事很有画面感。里面有漂泊,有故乡,还有异域风情。家庭中无处不在的乱伦关系……
像这样,有不同的区域(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拼读“区-域”),母爱的区域,对小哥哥的爱的区域——每次提起“小哥哥”他的名字就在嘴边,但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说出口过——正是这一点,这一点很奇怪,这个依靠,这份爱,是如此自由!
我忍不住相信这个小女孩会投身写作。为什么不是随便哪个小女孩?她从来不是随便哪个孩子。在电影里也是一样,有一种拍摄童年的手法,一种拍摄孩童的,像这样,千篇一律,扁平化的手法——孩子们总是活泼可爱的,脸上挂着同样的笑容——他们被极度简化了。可她不是。她是她自己,也是小哥哥。他活在恐惧中,但我没有让他说一句蠢话!我只是说因为大哥哥的关系,他经常受到死亡的威胁。我没有让他做出那些奇怪的举动,那些让人诟病他很迟钝的举动。我没有这样做,因为这不是我所看到的!我看到的是一个超凡入圣的孩子,是美的化身……我渴望着他,我的小哥哥。我已经和你们说起过他。正是因为所有这些,这些经历过的事情,让我不能完全地背离,让我不能……也许一点也不能背离……《情人》中或许还留下些什么。在我看来,当我创作的时候,有时无法还原的是时间,是那些地点,是一条条一望无尽的笔直的道路,路旁是一块块四四方方的梯田——因而是笔直的;还有那些河流,那种溽热,那座漂亮的殖民城市中的街道。我们从来没有谈起过西贡的美。一条条金灿灿、红彤彤的令人惊叹的大道!……诺罗敦广场(La place Norodom),泰斯塔尔街(La rue Testard)。我们从来没有谈起这些。这些地方,做梦都想去的游泳池!大家总是放学后去游泳,当然要付得起——我从来不去,不过还是可以从外面看到……供白人使用的游泳池、网球场……这些体现不公平的地方很漂亮,是的,有一种罕见的美,罕见的高贵。这些,我希望他们在那里重新找到,但是……卡提拿街大概已经不在了,我不清楚。咖啡馆露天的大阳台。那些咖啡馆可以追溯到1880年,也可能是1890—1900年。然后是森林。租让的稻田中的路,堤坝上的路。通向暹罗。我提到了夜间的情形。满月时分热带的天空,如果你不曾见过,不会知道它是什么样子。我谈到了……是的,谈到了小哥哥。小哥哥的事讲了很多,很多。事实上,小哥哥简直就是印度支那人,这是我的秘密。因为我们对印度支那人要亲近得多——我的小哥哥和我,剩下的那个在法国待的时间更长——就像大家说的,我们对“本地”孩子比对白人孩子亲近得多。我还说,我认为他的皮肤——他有着中国人的皮肤,我的小哥哥,他的皮肤很光滑。当地人的贫穷是固有的,我们的贫穷则是暂时的——但它很可怕;尤其是发生在很久之前的殖民地。人们变卖了我们的东西,这种事现在没有,过去也不曾有,白人从未遇到这种情况!这是真正的贫穷。真正的、深刻的贫穷,什么都没有了。可我经历过这种贫穷……我在一旁经历过,和我的母亲一起!还有我的小哥哥。甚至包括大哥,他帮助我们的母亲,让她不至于太过不幸!有时,经历贫穷就像度过一场危机。随后,我们再次出发,我们卖掉了所有的东西,卖掉了家具,所有……我们再次前往法国,在那里我们再也不用发愁那些放高利贷的印度人(chetty),他们遍布印度支那的邮政部门,不过主要是和安南人打交道,而不是和我们。在法国,她把工资存起来,我们的境况才有所改善。她在巴黎找到一处住所。可我还是被迫——准确地说不是偷钱,而是要钱。我向一些人要钱。向我班上的年轻人;我知道他们有钱,我向他们要钱。持续了一年。然后警察来了。他们没有说,可还是发现了我。不过卖淫一次也没有,嗯!绝无卖淫行为。很奇怪,可事实就是如此。
我母亲很不一般,她把这事当玩笑……她接待那些警察,跟我开着玩笑。她对我说:“随他们去,哼……”她有高傲的一面,有股霸气……这并没有对我造成深刻的影响……做这些事让我目瞪口呆。可我还是做了,而且做得很自然。我只是开了个头,这才是重点。我生活中从未偷过一根火柴!我从未偷过一根火柴,从来不撒谎!我有过冒失的行为,一天我从教室出来——我当时八岁——把书包扔到了老师的头上,于是我在外面被打了;看吧,我做的都是这样的事,而不是……我没有身陷谎言和欺骗的泥潭里,我没有。而这些会指向哪里,当然是指向文学!是的!
LP:您和母亲的关系有时还是很紧张?
MD:噢,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打我,是的,她打我。这有过一段时间,可所有这些,这些……发生在不同的阶段,那时是在印度支那。然后在法国她又开始打我,是的,再一次。是我哥哥让她干的。我哥哥递给她一根扫帚柄,太可怕了!那根扫帚柄,她往我的背上敲!噢,都是一些纯朴的人,北方的农民……而我的父亲,他父亲是洛特河畔维尔纳夫(Villeneuve-sur-Lot)的一名鞋匠。我呀,我可不是让·端木松[1]!(笑)我有点像密特朗,他父亲是铁路工人……
有一点很有意思,我也是今晚才发现我的每本书都有海边的情节!每一本都是!《堤坝》《琴声如诉》……甚至是《平静的生活》,也有一段海边的情节!这点很有意思。而那三本,最近的三本,那三本的背景在海边。不,《情人》没有……它的背景在河上。离入海口不远,不过说到底……就跟基耶伯夫一样。这是最后一班渡船。《死亡的疾病》发生在……是的,每本书都有海边。是的。
LP:您以前从未发现过这一点,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MD:没有。我是否有本书的背景在巴黎?《水手》中有一段,是吗?我觉得有。她年轻的时候不是在巴黎遇见了他,那个直布罗陀的水手?
LP:《情人》中有河流……
MD:河流,是的,接着……还有天空,最后连成一片,一片——怎么说呢,广阔的空间?我想法语是这么说——空间如此广阔,有点像是大海。稻田像大海一样,一望无际,波澜起伏。在船上也一样……我看到了它们,那些书,每一本都在我眼前浮现。我看到了它们的背景……我可以制成明信片:《塔尔奎尼亚的小马》的中心,靠近码头;不远处是基耶伯夫。
还有《80年夏》,是我写的一本重要的书。是最重要的几本之一。书中有大海,所以我……是的……都是一些短篇。您知道我念叨了很久,现在可能还要不时强调一下,我写过的最美的文本是《大西洋人》?这也是最美的书名。不过《埃米莉·L》中已经有了《大西洋人》的影子。这甚至是其中,或许是最重要的部分。
一本书从来不会像预想的那样到来。我从不揣测我书里的内容。当我落笔的时候我不知道会写出什么,于是……过后,如果我不嫌麻烦地找寻书里情节的出处,我也许可以找到。可我从来不为此大费周折,因为我压根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也许《直布罗陀水手》是例外。它源自海明威的一本书《非洲的青山》(Les Vertes Collines d'Afrique,以下有时简称《青山》)。我是在狂热地阅读《青山》的过程中写下了安娜的故事。她的名字是安娜。我很喜欢他们在卡车的噪声中亲吻,在丹吉尔(Tanger),那些卡车……它们穿过街道,街上到处是满载废铁的卡车。在破铜烂铁的撞击声中他对她说他爱她,我记得这个情节。写的时候我还乐在其中。格诺气坏了!他本来希望我继续写一些——我不知道如何形容——类似《堤坝》的作品。这很奇怪,呃?他从未向我正儿八经解释过他的理由;总之,他始终没有说服我。因为我已经出版了这本书。他对我说:“在《堤坝》之后出版这本书不会让您感到惭愧吗?”那是在双叟咖啡馆(Deux Magots)[2],他约我见面。我说:“一点儿也不!”这是——如果,我还能想起来什么的话——借鉴虚构的手法。他更喜欢我在《堤坝》中所用的借鉴现实的手法,我想事实就是这样。“您不感到惭愧”,他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应该“在堤坝中耕耘”。他看到这本书的时候惊呆了!就好像我出了什么事。或许也是,突然间,我的过于自信。
《卡车》中的这个女人,这个带着空空的旅行袋——我猜旅行袋是空的——沿着海岸拦车的女人,她身处世界的中心。无需工作,免除了一切义务。她也来自一所疯人院,她四处旅行。可她身处世界的中心,而我,对这个女人,我叫她超市中的圣母。在普莱吉尔(Plaisir)和克拉耶(Les Clayes)之间,欧尚超市(Auchan)的一角。这是葡萄牙和黑非洲的几处圣地。当我穿越这一地区,我同样感到我占据了那里,它属于我。可人们总是对我说,这个四处旅行、叫停卡车的娇小女人,就是你。人们见过我这个样子,他们依然这么认为。这让我很得意;我为电影所做的一切,这是其中的一份回报,也许是最接近我本人的一份回报。
超市中的圣母,就是我,是的……除了欧尚超市,我也可以是其他超市的圣母;总之,总之我是超市中的圣母。(笑)也是高速公路的圣母;是旅途中的圣母。
很奇怪,《卡车》,它不会过时;这部片子永葆鲜活。而且我没有一个词要删去,即便是那些政治标语,现在人们仍在引用,仍在书写,打招呼的时候人们对我说:“让世界走向毁灭,这是唯一的政治。”我仍然全心全意地相信这一点。走向世界的毁灭,出走,就像这个超市中的女人一样……她走向人群。就是走向本质。走向事情发生的地方,一切上演的舞台。
LP:变得自由,是什么意思?
MD:就是成为我自己。我有名气,他们对我无计可施。因为我写作。我太有名了,他们不能把我关起来。我想过离开法国。我经常想。离开这里。去做另一件事,也许是同样的事,但……我不习惯这里。也许我从来没有完全适应这个国家。
我浪费更多的时间。这让我很高兴。我不再有时间概念,常常夜里看电视……有些事已经起头,等着我去做。
LP:您这样安排时间是最近的事?
MD:不,以前也有过。我浪费了很多时间和男人在一起。当然了,还要算上那些故事。我把时间浪费在书上,我在书上也找回了很多时光……不过那也是我付出的光阴。
1988年7月,“作品之外”,节目由吕丝·佩罗主持,居伊·洛佩(Guy Lopez)导演,法国1台,1988年2月
【注释】
[1]让·端木松(Jean d'Ormesson,1925— ),法国著名作家,法兰西学院院士,著有《帝国的荣誉》《夏多布里昂传》。——译注
[2]坐落于塞纳河左岸拉丁区的圣日耳曼大道,曾经是超现实主义艺术家的大本营及存在主义作家的聚会地点。——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