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鲜活的诗意
《文学杂志》:《埃米莉·L》(Emily L.)是怎样来的?与您的其他小说相比,您怎样看待它?
MD:对我来说这本书依然很神秘。它被照得通亮,却依旧晦暗。《副领事》和《劳儿之劫》问世以来,我想我从未像喜欢《埃米莉·L》一样喜欢一本书。有好几个月,这本书里并没有她,没有埃米莉·L。当我决定把埃米莉·L放进这本书,它就已经写完了。我对她一无所知,仅仅知道在第一本书里,在基耶伯夫(Quillebeuf),酒吧里的女人是她,我不知道有一天,她会占据整本书。那时已经太晚了。当我告诉伊莱娜·兰登(Irène Lindon)应当加入船长的妻子埃米莉的故事,这本书已经写好了。每晚,我把几页手稿交给她,第二天她把打字稿带回来,这样日复一日,这本书逐渐丰满。最后,把清样交给阿朗松印刷厂的前夜,我又写了结尾的三页。
《文学杂志》:最后一页关于写作和“消失”,她向睡着的爱人发出的那声夜里突然响起的喊叫,已经很像整本书的收尾了,以至于很难想象还有别的结局。
MD:这本书的结尾应当得到了升华,就像人们写的某些书在结尾获得了一种无限,一种介于悲剧和沉默之间的广阔空间。这是在废弃的德国工厂前面。那个金发的年轻人,也是我的爱人,望着河流和勒阿弗尔的灯光,他不明所以地哭起来,就像人们在每本小说和每首诗歌的结尾都会哭起来一样。可以说在这段时间里,当这种无限在基耶伯夫,在欧洲北部蔓延,埃米莉·L仍然在油船的钻井平台上,在巽他群岛(L'archipel de la Sonde)的薄雾中跳舞。《埃米莉·L》是一本被赐予我的书。这本书是自行写就的,是的,我可以这样说。它独自前行。一旦接触别的书,它会生发出一股力量,这股力量永远不会离开它,也无需我来添砖加瓦。我下笔的时候满腔热情,且毫不费力,这就是我想说的。我想手稿上修改的痕迹寥寥,几乎什么也没有,只有最后加了的几句说明。它很简单。有一种真正的质朴。我想《埃米莉·L》是我写过的最朴素的东西。能够达到质朴的境界,这种幸福我是通过这本书,在它的暴力之中认识的。是的,达到这种程度的质朴,对我而言是第一次。我想如果读者翻开这本书,如果他“读”这本书,他会像我一样,一口气读到结尾。至于其他人,我不知道说他们什么,我不认识他们。他们对我来说就像陌生人,陌生得令人难以置信。应该说,我们彼此不认识,也永远不会认识。
《文学杂志》:这两个爱人看着埃米莉,几乎用他们的目光“创造了她”,他们仿佛沉浸在对她的爱中。
MD:是的,无论他们相互说“我爱你”,还是听见这几个字穿墙而过,只要他们一起听到,对他们都是一样的。这是爱人们听到并且占有的一样东西。
《文学杂志》:埃米莉那首关于“几日前的天光”的诗作,是否借鉴了埃米莉·狄金森[1]的诗歌?
MD:是的,埃米莉·L不是埃米莉·狄金森,但她或许本可以写出埃米莉·狄金森的这首诗。当我几年前发现这首诗的时候,它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或许埃米莉·L就是我在不自觉中寻找的那个年轻女人,可以在全然的纯真之中,写下这首隽永的诗作。埃米莉·狄金森几乎在加利福尼亚见证了整个十九世纪。她是美国第一位伟大的现代诗人,生前只有七八首诗刊登在专业期刊上……
《文学杂志》:埃米莉·L与年轻的别墅看守人在小客厅的邂逅非常短暂,却企及了爱情最美好的样子。
MD:冬日小客厅的这一幕就像一个纯真的仪式,使他们两人缔结了秘密的盟约。这个仪式由她,一个写诗的女人来象征性地主导。她把嘴唇按在年轻看守人的眼睛上,停留了很长时间。从那刻起,基于这个重要的克制行为,和一种“永远”的了解,他们拥有了彼此。伴随着冬日小客厅的这一幕,有风吹进了这本书,和他一起,了解另一段爱情,埃米莉·L对船长的爱情,我们再也无法把它和船长犯下的罪过分开,也不能把它和船长试图杀害的埃米莉·L分开,尽管他自己并不知道。一切都可以宽恕,因为这段年轻人的爱情,这刚刚吹进的强风,吹散了一切争吵,原谅了罪过,即便是他对年轻女人的诗歌所犯的罪过。因为这罪过被架在火上烘烤,它会继续生长,在天地间蔓延,仿佛鲜活的诗意。
冬日小客厅的这一幕发生时,埃米莉·L三十八岁。一个夏日的下午,他们在怀特岛逗留了一个小时。她在那里遇见了年轻的看守人。四年前他来到埃米莉·L父母的这幢别墅。埃米莉的父亲雇用了他。那时她已经和船长在一起,环游世界。他听说了这个写诗的年轻女人。随后一些写给她的信件开始寄达,夏天,几名出版商和一些人来看望这个写诗的女人。年轻看守人对埃米莉的了解仅限于她的生活、她的青春、她的婚姻的外部世界,还有她写一些他不理解的东西。当他在怀特岛等她的时候,我看到她被隔离在巽他群岛,就好像在一出用其他方式表演的戏剧中。那一刻,她逃离了西方。当他去找她的时候,甚至没能和她说话。她是那么遥远以至于他不知道自己已经爱上了她,不知道他们正在经历爱情。我想,爱情在这一刻生发,以这种方式,“实际的”方式,这不重要。一旦爱情萌生,他选择听任它的发展,让他们两个远远地相爱,就像他们做的那样,以一种完全绝望的方式相爱。
《文学杂志》:可他看到了她,他喜欢这样看她,看她在巽他跳舞,就好像他终于“找到”了她……书中有一句话写得极美:“我不知道爱情是否是一种感觉。有时我认为爱就是看见。就是看见您。”
MD:年轻男孩和埃米莉·L在小客厅相会的一幕,再没有比它更让人印象深刻的了,再也没有了。在内心的维度上,巽他群岛所代表的,或许是另一个作家想要推动故事发展的愿望,因为故事会沿着习惯的方向走到尽头,可在这里,它被迫停下,在它最具张力、最精彩的时刻。它是那个差点抵达的故事。
《文学杂志》:所以作家最大的自由或许就是让故事悬而不决。
MD:是的,也许吧。这很难。我曾经备受摧残,浑身不舒服,因为和他们一起走到终点。没有描写,没有让他们再看到彼此,接触彼此。很难把他们抛下,可我应该这么做,因为再没有比冬日小客厅的一幕更让人印象深刻的了。随后在回忆中,在他们分开以后的回忆中,在新港的公证人那里,当她把信交给哭泣的公证人。这是一样突然涌现的爱情。即便他们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可我知道这是同样的爱情。他们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们不能走得更远,可这没有关系。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这份爱情,为了这份艰难的爱情,只有失去它才会显出某种分量。
《文学杂志》:那么另一种爱情,也就是那对情侣的爱情呢?
MD:它发生在另一层面。那对情侣的爱情穿过了言语,也穿过了埃米莉与年轻看守人的爱情。如果他们不是彼此相爱,这个故事就不会如此打动他们。是他在听故事。而讲故事的人是她。当他在德国工厂前哭泣,他也在时间面前哭泣。
《文学杂志》:时间贯穿了整本书,就像光一样。
MD:是的。还有小鸟……
《文学杂志》:埃米莉的“L”令人想到了劳儿?
MD:是的,有可能。“L”为她们两人共有。还有地点,都是英国地名。沙滩,北部的苍白,海的出现。这是她们的共通之处。劳儿比埃米莉·L脆弱。埃米莉有某种乡村女孩的气质。皮肤被海风侵蚀。而且她没有劳儿身上的疯狂。年轻看守人提起她时说她疯了。可是每个男人都会这样说自己的爱人:“她疯了……”
《文学杂志》:他们的爱情是如何降临的?
MD:他在还不知道她就是写诗的女人的时候就爱上了她。她则是因为他是唯一与她谈论她的诗作的人,即便他不懂那些诗。要知道,当你是一个年轻女人并且想要写作,永远不会有人跟你谈论这些。
《文学杂志》:那么和船长一起在船上生活呢?
MD:船上有一种永恒。他们只能靠爱情活下去。然而,船长是扭曲的,他身上有某种无限的东西扭曲了,难以再改正。那首诗写得太美了,船长读完之后几乎快要死去,他把它烧毁了。船长,他对埃米莉的占有欲太强。当他发现她游离在他之外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我想这一切,埃米莉都知道。她没有想过,但她都知道。我不清楚的是,对于他毁了这首诗,第二十首诗,她漠视到什么程度。她想要漠视到什么程度。即使他撕了这首诗,即使他把它烧了,对她和对我们这些读诗的人意义也是不同的。在这份无限的爱情里,事情获得了另一种意义:烧了这首诗同样显示出船长对小女孩埃米莉,对他妻子的爱情。埃米莉的一切随着这首诗消失了,就像她的整个生活,随着那个死去的小女孩而消亡。与此同时,她再也没什么好失去的,她强忍着去死的冲动,于是埃米莉·L,她跳起舞来。她在油轮的平台上为怀特岛(l’île de Wight)[2]上的年轻情人跳舞,油轮开往苏门答腊(Sumatra)、婆罗洲(Bornéo)……可埃米莉,她是个无底深渊。她把爱埋在心底。到死也不会说任何东西。我想她首先是一个作家。她以同样的步调去爱,去写作。
1987年12月,柯莱特·费卢(Colette Fellous),“位于写作光区的杜拉斯”,《文学杂志》第二期
【注释】
[1]埃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1830—1886),美国传奇女诗人,被视为二十世纪现代主义诗歌的先驱之一。——译注
[2]英国南部岛屿,靠近英吉利海峡的北岸,行政中心在新港。——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