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62—1991私人文学史:杜拉斯访谈录
1.20.3 没有办法、没有原则、没有道德
没有办法、没有原则、没有道德

MD:您想谈什么?

《电影手册》:谈谈《孩子们》(Les Enfants)。

MD:事情并不顺利。首映礼很糟糕。5月29日,在戛纳影展接近尾声之际,它成了年度最糟糕的一部片子。这件事上,又一次,我接到通知时为时已晚。我从律师那里得知了这件事,不过我毫不在意。

《电影手册》:之前几部电影中的那些充满魔力的姓氏也不见了,奥蕾莉娅·斯坦纳……

MD:影片中不再出现姓。有的名变了。我们与杜林纳和马斯科洛合作的重中之重[1],就是完整地保留原先通俗的喜剧效果,使其不要流失。我的合作者们在这方面狠下功夫,他们成功了。

不过您知道我一直没有看这部电影。由于审片的缘故,贝尔特蒙公司(Berthemont)[2]不得不把它拿给我看,可我看到的成片里没有杜林纳和马斯科洛的名字。于是,字幕一放完我就走人了。

《电影手册》:这些小制片商应当了解你的工作,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如果是大公司,还可以说他们忽视作者的权利,但这次?

MD:在我看来这是一种转移注意力的行为。他们很清楚杜林纳和马斯科洛为这个剧本工作了两年。现在他们要求仔细查阅不同时期的手稿以便确认两人参与了多少,就好像他们参与的是一场恐怖袭击一样。

《电影手册》:您一开始有多少预算?

MD:一亿五千万旧法郎,我觉得电影实际的花费要少得多。

《电影手册》:他们最初没有投一分钱?

MD:这个问题让我觉得好笑……不,没有,一分钱都没有……是我们的团队和演员自己带来了资金。

《电影手册》:他们想要的是杜拉斯的名字,她一个人的名字,出于作者策略的考量?

MD:就是这样(笑)。他们希望我背叛让-马克·杜林纳和让·马斯科洛,希望我窃取他们的成果,把我给他们的东西拿回来。那么我就应该遂了公司的意。

《电影手册》:您和杜林纳、马斯科洛一起工作了两年?

MD:是的,在方方面面,所有镜头都是我们一起完成的。当然也包括导演的工作,尽管拍摄时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剧本总共有六版——斯托(Straub)[3]用的是那两页童话故事。这里我们的确做了扩充——口头上——对艾尔奈斯多的描述(影片开头,我们不能肯定艾尔奈斯多是否会活着),几乎让他到了濒死的境地——艾尔奈斯多向他的妹妹保证如果上帝不“存在”,他们就一起自杀。随后这种绝望发生了改变,他和自己的绝望和解了。影片的喜剧效果来自艾尔奈斯多家无拘无束的天性,来自唯一的语言。只和语言有关。艾尔奈斯多什么都了解,上帝、美洲、化学、知识、马克思和黑格尔、地球上的大核电站。艾尔奈斯多是个英雄。

《电影手册》:《孩子们》的缘起是什么?

MD:我十八岁时阅读的《传道书》(Ecclésiaste)。是讷伊(Neuilly)的小犹太人向我推荐的——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他成了法国驻孟买的副领事,成了现代智慧的典范,政治绝望的象征[4]

《电影手册》:他向麻风病人开枪?

MD:差不多。他原本打算这么做。可法国没有麻风病人。您知道,只需很少的东西就可以造就一个典范,然后出发,前进。一句话,一个眼神。这里,一切都源自十八岁时读到的那本书。剧本最开始单纯叫做《艾尔奈斯多》(Ernesto),然后接连改成了《以色列的孩子们》(Les Enfants d'Israël)、《国王的孩子们》(Les Enfants du roi)。最后是《孩子们》。因为他是以色列的国王,是传教士。我们不能绕开这个文本。它是非凡的。艾尔奈斯多应当在影片中阅读《传道书》的片段,可是法语版的《传道书》难以卒读,有大段的重复和连祷词。

《电影手册》:这句话始终没有念出来:“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

MD:的确如此。

《电影手册》:为什么?您把它划掉了?害怕意思太过明显?

MD:不,不是这样的。没有地方可以回去找她。他们两个在花园里。他再也没有时间和她说这些,也没有他的画面。我可以让您看看这段被删去的有关教堂的描写,只不过它跟您的杂志毫无关系(笑)。

《电影手册》:给我们读读。

MD:“他说:‘以色列的花园沐浴着强烈的光,那里永无黑夜。

从此我在这种光下生活,为之目眩。’

从这个词里他听到另一个不认识的词,可他知道它存在。

从另一个词里他什么也没听到。

那段时间他都在哀悼。

瘟疫。

饥饿。

战争。追思弥撒。思想。

他哀悼黑夜。死亡。

上帝。他哀悼上帝。

他哀悼爱人。

通奸。狗和天空。夏雨。

他哀悼童年。

还有不知道是谁在骂着,爱着,喊叫着。

然后他知道了。

他迫切希望在生活中生活。比如石头的生活或废物的生活。

这一次他将不再哀悼。”

《电影手册》:你们是什么时候决定这个孩子会是一个四十岁的人?

MD:我们一定下由他来演的时候。因为他就是这样。无论如何,一开始是朗斯戴尔,您知道……别忘了寻找演员的工作。很头疼。我不会把我们见过的演员的名字一个个念出来,不过原则上定的是朗斯戴尔饰演主角。您看,我们又见到了副领事[5]。好像发现了史前的道路。我们安排了多次试镜。我也尝试过母亲那个角色,不过没有成功。演技精湛、不慌不忙的塔蒂亚娜[6]没有出场。所有饰演孩子的成人演员表现都不理想。然后我们一下子想到了我们的朋友阿克塞尔[7],他是让·马斯科洛的朋友。他试了一次镜。立马就定下来了。他所表现出的天真无邪是如此动人,仿佛由内而外散发出来,坚不可摧。可以说,他身上有种神性。最后我甚至考虑让他来朗读《死亡的疾病》(La Maladie de la mort)。

《电影手册》:为了把它搬上舞台?

MD:是的,不过是在法国。这件事还没确定。柏林的演出已经决定了,就用彼得·汉德克那令人赞叹的译本。我用法语给彼得·斯坦因[8]和吕克·邦迪[9]读了这篇文章,就像我听见有人用德语读出来一样,他们同意改编[10]。没有画面,这真的是一篇读给人听的文章,仅此而已。汉德克的电影不仅改编了《死亡的疾病》,还采用了汉德克、勒内·夏尔[11]和莫里斯·布朗肖的文本。我希望这个文本可以在舞台上朗读,让人们听到它。一个大问题是要“漂白”场地,使它从文本的惯性中抽离,要求观众每晚保持绝佳的听力。在法国,第一个听众我想到了阿克塞尔。这个人应该仅仅感受到话语的深度,对其暗示和传达的内容充耳不闻。和人们想的不同,《死亡的疾病》中没有指控。没有隐藏,只有怀疑,一种一旦出现就再也没有离开的不确定。这种不确定恰好体现在言语上。这本书由实验性的言语写成。我只能尝试着写出这本书。它不是现成的,不是任何一个人写好的。它处于一种不平衡状态的最高点。然而奇怪的是,它表现得坚不可摧。

《电影手册》:我很意外在戛纳遇见了汉德克,就在他的电影放映前。我对他说这个文本讲的是同性恋。他惊呆了。

MD:和布朗肖一样。这似乎还要看情况。

《电影手册》:至少有一段表达得很清楚。就是“爱你同类的身体”那里。他翻译了这个文本,却没有看到。有点不可思议。

MD:在《死亡的疾病》中,女人没有像在汉德克的电影里那样朝男人吐口水。书里从未出现这种情节。女人微笑,睡觉,和大海在一起,她组成了此时还是封闭的外面的一部分。他没有这样处理,而是把她当成了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体。

《电影手册》:即使他用一小段一小段大特写来拍她(笑)。

MD:在分析《死亡的疾病》这个文本时,人们经常把欲望和情感混为一谈。对于男性,既不能讲欲望也不能讲情感。我们经常看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这种情况随处可见。

《电影手册》:这是个人解读。

MD:是的,这是个人解读。我在《死亡的疾病》中表达的那种不确定,就是:异性恋是否是激情和欲望的唯一标准?我突然感到怀疑。我能讲述的仅限于这个疑问,但我可以从我没有说出的话语,从别人的话语中听出弦外之音。当男人说不了解这个女人,我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是他不了解女人那种感性和知性并重的洞察力。

《电影手册》:我理解汉德克和布朗肖对于同性恋问题的忽视,前提是和女性相比,所有的男性都会感受到一种区别对待,即便事实上他不是同性恋。

MD:同性恋不存在区别对待的问题。它就是自己。并且,大部分时间里,它都像这样,自行解决。从这点看来,汉德克的眼光仍然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和女人不一样。在现在这个女人都开诚布公的年代,浪漫主义已经消失了,经常给人感觉她们不在那儿了,大街上的女人都走光了。被另一些更文绉绉、更直接、更会说谎的女人代替。女人,来自比她们想象中更远的地方,这些年轻人。

《电影手册》:为什么更会说谎?

MD:因为直截了当的欲望。现在,人们在剧场后台,在地上,在任何地方做爱。这是一种时尚,仅此而已。

《电影手册》:在这部电影中,汉德克给自己的定位是读者-译者。标题没有采用直译,而是用了意译。Das Mal des Todes指的是死亡的印记,是标志,是死亡的痕迹。

MD:我想这是痛苦,比如生活的痛苦,恶意,邪恶。他避开了诸如海鸥在晨光中觅食、在沙地上栖息的片段。这不是对原书的照搬,而是一种改编。电影很棒。画面唯美。但这不是书里写成了这样,而是汉德克把它们拍成了这样。

将来完成时

《电影手册》:可以谈谈《痛苦》吗?我记得您写《绿眼睛》(Yeux verts)的时候提到过那个盖世太保的探子,他对您多少有些情愫。在这本书每篇前面的简短说明里,尤其是“某先生,化名皮埃尔·拉比耶”(Monsieur X dit ici Pierre Rabier)这篇,您说这篇文章没有进入文学的领地。

MD:是的,和第一篇“痛苦”不同,它没有进入文学的领地。

《电影手册》:为什么?它描述的事件不够重大,不够有分量?

MD:不是的,是因为我在《痛苦》中脱离了我自己,就像脱离了事件、战争、纳粹主义一样。并且它像广岛的统计数字一样不断壮大,直到叙述的最后一句话:我们每个人都要为纳粹主义,为死去的人负责。我把结果写在那些简短说明里,可它们一点也不影响阅读。有人对我说永远不要这么写,可我一直是这么写的。在《孩子们》中,我也这么写了。我在离结局还有很远的地方预告了艾尔奈斯多会变成什么样。在《广岛之恋》中也是一样。在《印度之歌》里更夸张,叙述一开始她就死了。我的电影正好相反。我在某一点戛然而止,说她葬在了恒河边上。有时我用将来完成时揭露人物的命运。“她本可以很美”,“她本可以游得很远……”用这种方式让现在和结尾交织在一起,带有死亡的意味。

《电影手册》:《痛苦》这本书有出版策略吗?我想到了您在毕沃的节目里说的那句话,让我感觉无论是通敌合作还是斯大林主义,您把所有人都放在一个篮子里,然而今天,在《痛苦》出版后,您彻底揭开了伤疤。

MD:我答应过保罗[12]给他一本书,因为他曾经出版了几部被其他出版社拒绝的作品。特别是莱斯利·卡普朗(Leslie Kaplan)的书,这个纽约的小犹太人现在是一位杰出的法语诗人。她写了《过度-工厂》(L'Excès-l'usine)、《天空之书》(Le Li vre des ciels)、《罪犯》(Le Criminel)。书很精彩。保罗是个认真的读者。您很难在字里行间抓住莱斯利,从书籍的海洋中发现真正独特、有价值的作品。保罗做到了。

巴贝特·施罗德[13]谈到《痛苦》的出版时说:“《痛苦》在《情人》之后出版,如果不是商量好的就太妙了,如果是的话则有些过分。”我没有有意为之。我把书交给P.O.L.的时候已经晚了,他们想在夏天之前推出这本书,我能想到的只能是推迟。关于《痛苦》的评论有时很热情,有时让人震惊。《文学半月刊》(La Quinzaine littéraire)上有人指责我写了这本书[14]。理由是在勒庞(Le Pen)的时代,我们没有必要再提起折磨人的事情。我很失望,我当然没什么好遗憾的,我遗憾的只是在一份像《半月刊》这样的报纸上,竟然会出现诸如此类的论点和论据,会从单纯的惯例,从文学策略来评论。有些人谈起《痛苦》就像在说一个伟大的爱情故事。他们知道它是无法承受的。这是年轻人,所有的年轻人感受到的,但老年人并没有。

《电影手册》:有些评论声称这不是文学。我认为正相反,它是最高级的文学,因为写作抓住了某些不可追述的东西并且它成功了,尤其是涵盖了这整段见鬼的历史。我记得《女巫》(Sorcières)[15]上刊登了另一个版本。

MD:这里是完整的战争笔记上的版本。另一版很短,只有三页,发表在《女巫》杂志上。这篇文章比较难懂,里面反复叙说了那种几乎总是阵发的、难以忍受的痛苦。在《情人》中,自从写了处决布拉西亚克的那句话,我受到了一些犹太人的严厉指责:“您为什么这样写(他讲了话,可他没有做坏事)?这是不应该的。”我问他们:“那么应该做什么?杀了他吗?”他们没有说杀。他们也没有说不杀。这就是进步。应该杀了他吗?他们没有回答,他们说:“不要说不该杀他。”

圣父街(Rue des Saint-Pères)

《电影手册》:你一直关注着这部拍摄马努尚(Manouchian)小组[16]的电影《撤退的恐怖分子》(Des terroristes à la retraite)[17]引发的事件:荣誉委员会受到共产党的传唤,让他们说出事实。这很奇怪,我想年轻人无法理解,为了找出事实不惜动摇整个由英雄人物组成的机构。不同之处在于,读了您的书我们沉浸其中。与拉比耶和另一对在餐厅的场景,属于电影。我们在这幅画面中。远离历史,远离官方的谎言。

MD:我划掉的是和天主教徒有关的内容。由于这股仅仅针对我们、针对女性的可怕(恨意),我无法认同天主教徒身上同样有着受苦的特质。那个带回德国孤儿的教士,我在书中保留了。人们反对他的做法。这个从我们的犯罪执念下解放出来的小孩到底是什么?我们经历了罪恶,想要杀死德国人,把他们全部歼灭。这种想法同样应该受到尊重。它是我们的一部分,是痛苦的一部分。这种恨应该受到尊重。我很清楚这一切。一车车的女人们在黑夜中等待。那些探照灯。我现在还能听到我走向圣父街的脚步声。

《电影手册》:同时,这本书令人惊叹地展示了各种身体,罗列了这一时期出现的身材类型,从《痛苦》中的描写到年轻的保安队员的身体,他出卖了犹太人。

MD:我几乎没有改动。这和当时的文学一样属于新现实主义。但是不包括“痛苦”。在这点上,现实太过残酷痛苦反而变得不现实。通过对日子的重复,对痛苦的强调,以及语言的贫乏,它达到了自身的某种深度。

《电影手册》:身为共产党人,怎么能同时对保安队员产生欲望?

MD:我们无所不能。欲望也是一样。这欲望仿佛街上的一个行人,它要到远方,到禁止出入的地方去寻找。我记得这些纯粹是因为一部作品中曾有提及——并且在那部作品中欲望的对象是罪犯。没有这一条我就忘记了。

《电影手册》:您认为从《情人》到《痛苦》,读者需要有什么样的过渡?

MD:《痛苦》的另一个名字是《战争》(La Guerre)。它更泛一些。

《电影手册》:许多人是通过《情人》认识您的。

MD:也有不少人是通过《痛苦》认识我的。或许正是这一点让我对这个国家有了归属感,虽然整个欧洲被卷入战争,不包括以前,除非通过读书。是的,我相信它。

《电影手册》:我听了“面具和羽毛”(Le Masque et la Plume)。文学界和评论界的专家们不相信“我以前写了这些,后来我又在壁橱里发现了它”。他们认为您撒了谎。

MD:我不会拿痛苦来撒谎。您想这怎么可能?我在天主教徒的事情上撒了谎。我提到“痛苦”,提到“首府的阿尔贝”以及“保安队员泰尔”。拉比耶的故事是现在写的,不过也同样依据当年的很多笔记。我可以把笔记[18]拿出来。我不记得在哪里写了它们。我应该保留了当时的报纸以便引用上面的文章。这是肯定的。可到底是在哪儿呢?在战俘接待站吗?什么时候?当我确定是罗贝尔还在世的时候,这一点可以肯定。或许是在1946年度完假之后?在同一批笔记里,我发现了《堤坝》和《直布罗陀水手》最初的草稿,几页“道丹太太”,还有对度假地不厌其烦的描写,《萨瓦纳湾》就是由此写成。

《电影手册》:一开始有点类似报纸上的写法,不过结尾不是这样,结尾提到了遥远的过去,而之前我们感受到事件紧密的连续性[19]

MD:一开始我认识一个被送入集中营的人。他当时在德国,我们还不能想象集中营里发生的事。当他从那儿返回,我认不出这个人了。他微笑的一瞬间让我感到似曾相识,随后我又感到模糊。我不知道是怎样的奇迹帮助我写到结尾。天赋总是外部的,人们以为它为自身所有,可它常常来自另一方。突然,在海滩夜晚的灯光下,有人谈起了罗贝尔·L,那是一个女人,在痛苦中讲述着。她说她担心他再也不能用双腿走路。她谈起他的样子就像在说一个活生生的人,也是一个孩子。通过这两句描述他孱弱的身体、略显摇晃的步伐,正是这两句在夜晚听到的话,让罗贝尔·L对我来说重获了生命力,使他再一次回归了生活。他不知道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在夜晚的灯光下,在海滩上。战争也在那儿结束。他和我没有生活在一起。因为这份爱已经逝去,我们无能为力。

《孩子们》。我可以谈谈《孩子们》,不过我们只谈书。哪怕一次,不谈论电影也是好的。我会很高兴。至于《孩子们》,我要告诉你,我觉得电影很糟糕。我和我的朋友们都受过很多苦,电影也有一点基于此。

《电影手册》:如果我们和艾尔奈斯多的方式说话,您认为电影,这一切,都没有必要?

MD:不,有必要。会再谈论的。我很愿意谈,但到目前为止,因为制片方的种种情况,简直一团糟。我在《解放报》上提过一二。

《电影手册》:这个孩子,他不知道我们刚才提到的那些事件?

MD:是的。他身边的其他人都是标准的小孩子。他的妹妹也是七岁。为什么是七岁?这是家长们记不住孩子年龄的时候想出的偷懒的说法:他们一律七岁。

《电影手册》:结尾吃土豆的场景,令人想到献祭的面包和葡萄酒。

MD:这点我没有想过。

《电影手册》:最后这个特写镜头扫过整个花园,那些空无一人的椅子,一排栅栏。几乎给人感觉看到了上帝的缺席。

MD:我和演员们讲过一点艾尔奈斯多的恶,但是没有特指。我发现在结尾,当他们谈起上帝与科学,他们兴致勃勃。没有任何嘲笑的影子,而两分钟之前,他们笑疯了以至于不得不切换了镜头。在这里,他们全部聚在一起,看起来很严肃。可艾尔奈斯多,他不会为上帝而死。的确,我无法在结尾直接说出来。我让镜头扫过他的脸,在学校的花园里,然后交代他会变成什么样,他出发去美洲,等等。在用餐的场景之后,我对他就再没有什么要说的了。否则就会打破影片的平衡。

《电影手册》:影片的喜剧效果很有画面感,吸引人的眼球。如果你在书里写七岁的艾尔奈斯多看起来有四十岁,这和安德烈·杜索里埃[20]对饰演艾尔奈斯多的演员说“好吧你是说……”是不一样的。拍摄中是怎么和演员沟通的?

MD:当艾尔奈斯多在他妈妈身边自言自语,大家都听着。他们都在现场。电影是按照时间顺序拍摄的。只能如此。至于拍摄,大家意见一致,进展顺利。想法或许很棒,他的表现则更加出色。他是俄裔波兰人。长得的确像斯坦·劳莱[21]。和我以前的电影相比,《孩子们》中缺少了一种抽象意味。这是三个人合作的结果。我提出一些想法,然后他们给我反馈意见。有时他们也会产生别的想法。有时他们拒绝用我写的内容。有时则相反,他们提议,我拒绝。他们一直提心吊胆,因为他们了解我,在我们给INA写的第一稿(总共写了六稿)中,我放弃了影片的喜剧性。我儿子觉得热兰这个角色太聒噪,显得有些愚蠢。他是对的。也是他让我剪掉了关于教堂的十二分钟镜头。一边是房子,另一边是学校,中间这块永恒的所在就是院子。教堂被艾尔奈斯多的脸取代。正是在这张脸的镜头里我交代了他的一生。

《电影手册》:比起其他影片,《孩子们》更容易理解,可它依然神秘,内涵丰富。它只是表面看起来简单。比如艾尔奈斯多就是一个令人无法生气的、非常复杂的人物。

MD:有些东西让人吃惊,它们来自自我的另一面。因此,你会发现你并不想有意为之。就像《情人》中我哥哥身上的恶意。在这里,则是《孩子们》中的上帝。我的两个合作者也同意这一点。我没有谈论过宗教的问题。现在我想说一说。我不信上帝。我和十八岁时一样,没有任何信仰。

《电影手册》:有一种缺失?这是影片的主题。

MD:在死亡和永生之间,生命空间的增长令人无法忍受。信徒们从来不谈这个。我们永远不会了解一个有信仰的人。我不了解艾尔奈斯多。我听他说话,仅此而已。我不知道艾尔奈斯多是否信仰上帝。我想他也在为决定这件事而苦恼,无法下定决心,他所处的就是这种情况。

《电影手册》:艾尔奈斯多和今天那些拒绝知识的人很不一样。

MD:他没有这种时下流行的想法。他没有办法,没有原则,没有道德。

《电影手册》:这句话让艾尔奈斯多闻名法国:“我不想上学因为学校里教的是我不知道的东西。”您想说他是一个圣人?

MD:不,我的意思是他处于矛盾之中。在他身上看不到人性,这是人性的最大失败。他什么都知道,就像他一无所知。他不停地谈论上帝。就像我不相信上帝一样。这个字眼放在我们俩面前,可将它充分发挥的人是艾尔奈斯多。一个圣人?不是的。他不说谎,也不掩饰。坦坦荡荡。他是个孩子:如果他知道了世界末日的消息,他会像过节一样四处宣扬。我觉得他非常接近死亡。

《电影手册》:演员的眼神很特别。他不和人们接触,而是穿过他们。您要求他用这样的眼神?

MD:是他自己这么做的。他应该知道这一点。那个母亲,她有自己的世界。她无法说出自己缺少什么。艾尔奈斯多却可以。

《电影手册》:标题中所指的其他孩子,我们自始至终都看不见他们?

MD:是的,这点不重要。我们是这样想的:艾尔奈斯多,他一直在寻找他们,在廉价商店或其他地方,寻找他的兄弟和姐妹。他已然是一个牧师。他很尽责。那位母亲则是女王,她抛弃了她的孩子们,他们理解她,尊重她,为此而爱她,即使她能够这样做。

我的文学生涯没有结束。毕竟,我是一个写作的人。我的电影活动?我有五六年没去过电影院了。我看电视上播放的影片。戛纳影展期间,我会看本年度新出的电影片段。我想电影院已经不复存在。除了被我称为大众影城的,那里令人恐惧,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我认为它名不副实的地方——或许你们已经习以为常了——那就是人们可以从一部电影换到另一部,离开一部,再找一部新的,都不会发现有违和感。人们用同样的姿势拥抱,用同样的方式赤身裸体,故事也是雷同的。无论是那些拍电影的导演,演电影的演员,还是讲述的故事,我看不出其中有任何差别。这就像是细胞分裂——一部影片生成另一部影片,一张脸变出另一张脸,还有潮流,主题,等等。我对塞尔日·达内(Serge Daney)[22]说:再也没有情感,没有真正的恐惧,什么也没有,只剩电视上播放的影片。朗兹曼[23]的电影叫什么名来着?我想看看。

《电影手册》:《浩劫》(Shoah)。当你谈论电影的时候,您只对戈达尔(Godard)宽容?

MD:不,可当我感到孤独,想到另一个电影人,那个人就是戈达尔。现在,看电影,就是决定借助电影来打发时间。再也不是由电影来决定你今晚的命运。所以电影院不复存在。有一天它可能会被抛弃,就像汽车、轮船、旅行一样。随后在某一刻,当一个人感到精神上焦虑万分,他偶然拿起一本书读了起来,忘记了一切。

《电影手册》:还是有一些电影人可以让您偶尔感到振奋的。您所说的弊病是产业化的弊端,以前并不总是这样的。在好莱坞或者日本,那些大片是按照模式来运作的。

MD:这几年我时常有这种感觉,甚至大部分时间里,我觉得写作的人不再是作家,拍电影的人也不再是那些电影大师。而是其他的人。这些人不会自成体系。只是一些差不多的人,搞技术的,我们不认识,或许是电视台的人,不过来自偏远的省份,而不是海边。布列松应该每年拍一部电影,我也应该每年拍一部电影。但是我们没有钱。在我们这群人里,只有戈达尔、雷乃、侯麦[24]可以幸运地每年拍一部电影。《金钱》(L'Argent)[25]的观众只有五万人次……

《电影手册》:……还有七十万观众无论如何也不会看。

MD:布列松是一位巨匠。他开创了所有的电影。当我们看一部布列松的电影的时候,我们会有种以前从没去过电影院的感觉。当我去看《在加尔各答荒凉的她的名字叫威尼斯》,那之前我从没去过电影院。从来没有。这种“第一次”的感觉,初恋般的感受再也没有了,都过去了。如果年轻人拒绝布列松,那是因为他们已经失去了自己的青春,缺少激情。

《电影手册》:电视上也会播放一些画面,让它们变得通俗易懂,您觉得电视的作用是什么?

MD:它是不可替代的。可以及时传递信息,消弥人们之间的距离。可它和现在的电影有着同样的问题,就是顾左右而言他——表述不清。它也可以用来打发时间。有一部电视剧《金钱与权利》(Châteauvallon),开头还不错可是现在逐渐失去了水准。过去四到六周,剧情在酝酿重大的转折,可到底是什么我们谁也不知道。可悲的是,您知道,他们自己也不清楚会发生什么(笑)。他们累积一个个小小的意外,但是,这些意外产生的结果他们想不出来。电视、电影还有织坏的衣服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况,透过它们可以发现责任心的欠缺,或者电影中的拼写错误。一般的电影人,尤其是新晋导演,他们不读书,只读一些剧本。即使他们读的是书,他们也会变得贫乏,因为他们像读剧本一样去读书。我认识一个读尼采的导演。他为了读而读。他不是不知道可以通过阅读来锻炼脑力,但这种潜移默化的锻炼最好是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完成的。最差劲的阅读就是偏离自己原来的道路。

《电影手册》:结合您刚才对电影的评论,是否可以说流行文化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

MD:是的,但它的变化比阅读小。我要跟您说说我可能会喜欢哪些人,不喜欢哪些人。首先是勒内·克莱尔[26],他身上亲切、迷人的一面,我受不了。我也从来没有喜欢过吉特里[27]。我知道现在这变成了一种时尚。我不喜欢伯格曼。我喜欢德莱叶[28],但我重新看了《盖特尔德》(Gertrud),感到非常失望。科克托,我不是很喜欢。雷诺阿却很对我的胃口。我大概喜欢他胜过那些去世的导演。《大河》(Le Fleuve)拍得好极了。玩蛇的孩子,还有恒河的画面。我喜欢小津安二郎[29]、萨蒂亚吉特·雷伊[30]、弗里茨·朗[31]、约翰·福特[32]、卓别林和塔蒂[33]。有一位导演我刚刚发现,就是鲁什[34]。我觉得太棒了。《喔喔喔鸡先生》(Cocorico monsieur Poulet)(笑)。像这样笑可真幸福!这是另一种语言。有鲁什的语言,也有《孩子们》的语言。应当把它们放在一起比较。至于戈达尔,他没有这种语言。布列松也没有。鲁什和杜拉斯,他们有一种新的语言,一种混合语。多么轻松,多么清新的语言。

《电影手册》:和我们说说,在您看来,怎样摆脱电影院和那些大片?

MD:人们已经开始了。为了证明这一点,我用自己来举例。我看电视看得很多,可我没有Canal+频道。我也不觉得有什么缺憾。有时,当我看到那些电影的标题在眼前闪过,我宁可不去理会。许多朋友只看电视上播放的某些内容。我则是每天都看。我很会看电视。看电视也得学。当一个节目造假,人们就会知道。我看电视不仅仅是为了看电影。还为了和我的时间有一个即时的接触,为了在场。拥有电视,就是在场,和你们在一起。和你们一起在贝鲁特(Beyrouth)。因为如果要我一个人看电视,我是不会看的。我所收看和分享的是共有的信息。看比赛的感觉好极了。看体操。网球。和达内一起,这是我们相会的地方。

《电影手册》:您看了纳芙拉蒂洛娃[35]对埃弗特-劳埃德[36]的那场决赛吗?

MD:非常精彩。给男士们上了一课。除了诺阿(Noah),他诠释了这项运动的优雅。

《孩子们》?不论成功与否都不会影响我的作品。如果一部作品值得珍藏,它会熬过那些低估。对一部作品来说再也没有遗忘和痛苦。一个蹩脚的画家也能生存,画廊可以决定把某位画家向国际市场“推广”。这是价格、是投资的问题——这是事实。然而如果画廊推出的不是一个大画家,他的名气不会超过二十年。我们了解这些数字。真相到最后总要被人知晓。

《孩子们》?我要记住有这部电影存在。因为它受到了制片方的捣乱。当你努力了十个月好让你的合作者的名字出现在片头字幕中,而制片人假装服从法院的判决,实际上把他们的名字放在片尾字幕的后面,在片尾字幕变黑之后,几乎是在闭幕之后,从而给人羞辱,令人难堪,你看电影都到了什么境地了?要去垃圾箱里去寻找。我在那儿就好像刚从垃圾箱里出来。我应该忘记这种奇怪的、几乎要杀人的冲动,忘记心中的恐惧因为有时我会感到害怕。我应该在它的纯粹中重新发现这部电影。

1985年7—8月,与帕斯卡·博尼泽(Pascal Bonitzer)、夏尔·泰松(Charles Tesson)及塞尔日·图比亚纳(Serge Toubiana)对谈,“以色列的花园里,永无黑夜”,《电影手册》,第374期

【注释】

[1]让-马克·杜林纳和让·马斯科洛是影片的联合编剧与联合导演。

[2]贝尔特蒙电影公司,电影制片商。

[3]《反反复复》,让-玛丽·斯托和丹尼尔·于莱(Danièle Huillet)的短片,根据《啊!艾尔奈斯多》(Ah!Ernesto)改编。

[4]正如让·瓦利埃(Jean Vallier)指出的,这里有一位弗雷德里克·麦克斯(Frédéric Max),1934年这个年轻人和杜拉斯有过一段恋爱关系,那年她二十岁。参见让·瓦利埃,《拉丁区的一个克里奥尔人》,《这就是玛格丽特·杜拉斯1914—1945》,卷一,巴黎,法亚尔出版社,2006年。

[5]在电影《印度之歌》中由迈克尔·朗斯戴尔饰演。

[6]塔蒂亚娜·穆基纳(Tatiana Moukhine)。

[7]阿克塞尔·伯格斯拉夫斯基(Axel Bogousslavsky)。

[8]彼得·斯坦因(Peter Stein,1937— ),德国著名戏剧和歌剧导演,他的加入令邵宾纳剧院声名鹊起,成为德国戏剧界的标杆。——译注

[9]吕克·邦迪(Luc Bondy,1948—2015),瑞士戏剧和电影导演,代表作品为《遥远的土地》《情欲印象》。——译注

[10]彼得·汉德克的电影《死亡的疾病》这一年上映。至于戏剧的改编,1985年5月杜拉斯完成了一个剧本,交给导演吕克·邦迪,在当时由彼得·斯坦因领导的柏林邵宾纳剧院上演。不过杜拉斯几乎是立马就变了卦,放弃了这一剧本。一部以《死亡的疾病》命名的改编作品,最终于1991年,被鲍勃·威尔逊搬上了邵宾纳剧院的舞台。

[11]勒内·夏尔(René Char,1907—1988),二战后法国诗坛最重要、影响力最大的诗人之一,代表作品有诗集《伊普诺斯的书页》。——译注

[12]保罗·奥特科夫斯基-劳伦斯(Paul Otchakovsky-Laurens),P.O.L.出版杜的出版人。

[13]巴贝特·施罗德(Barbet Schroeder,1941— ),著名伊朗电影导演,在美法两地长大,1958年开始为《电影手册》撰写影评,出品了多部新浪潮电影,上世纪八十年代投身好莱坞,代表作品有《冬日的葬礼》《死亡之吻》。——译注

[14]《文学半月刊》,第438期,1985年4月16日,未署名文章。

[15]指的是《没有死在集中营》(Pas mort en déportation)的“第一部分”,摘自其中一本《战争笔记》(Cahiers de la guerre),1976年1月发表在《女巫》杂志的第一期。

[16]二战期间法国一个主要由外国移民组成的抵抗组织,领导者是亚美尼亚诗人米萨克·马努尚,1944年解放前夕,这个组织中包括马努尚在内的二十三人均遭纳粹杀害。——译注

[17]莫斯科·布科(Mosco Boucault)的纪录片,1985年6月上映。

[18]指的是2006年出版的四本笔记:参见《战争笔记》,玛格丽特·杜拉斯,同前引。

[19]事实上,讲述罗贝尔·昂泰尔姆归来的大部分章节是1985年出版前不久加上的。

[20]安德烈·杜索里埃(André Dussollier,1946— ),法国著名演员,三次获得凯撒奖,代表作有《几度春风几度霜》《吾儿唐吉》《不可告人》。——译注

[21]斯坦·劳莱(Stan Laurel,1890—1965),英国著名喜剧电影演员,后来成为卓别林的替身演员,赴好莱坞发展。——译注

[22]塞尔日·达内和塞尔日·图比亚纳一起,担任《电影手册》1973至1981年的主编。

[23]克洛德·朗兹曼(Claude Lanzmann,1925— ),法国导演、作家、哲学家,纪录片代表作有《浩劫》《为什么以色列?》《活人路过》,聚焦二战犹太人灭绝和以色列问题。——译注

[24]侯麦(Eric Rohmer,1920—2010),法国著名导演,《电影手册》的创始人之一,新浪潮运动的中坚人物,代表作品有《慕德家的一夜》《秋天的故事》《男神与女神的罗曼史》。——译注

[25]罗贝尔·布列松的电影,1983年上映。

[26]勒内·克莱尔(René Clair,1898—1981),法国著名导演、编剧、演员,诗意现实主义电影的大师,代表作品有《沉睡的巴黎》《幕间》。——译注

[27]吉特里(Sacha Guitry,1885—1957),法国演员、导演、剧作家,代表作有《毒药》。——译注

[28]德莱叶(Carl Theodor Dreyer,1889—1968),丹麦电影导演、编剧,代表作品有《圣女贞德受难记》《诺言》。——译注

[29]小津安二郎(Ozu,1903—1963),日本电影导演、编剧,代表作品有《晚春》《东京物语》。——译注

[30]萨蒂亚吉特·雷伊(Satyajit Ray,1921—1992),印度导演、剧作家、作曲家,印度新电影运动的创始人,代表作品有《不可征服的人》。——译注

[31]弗里茨·朗(Fritz Lang,1890—1976),德国电影的早期代表人物,著名编剧、导演,代表作品有《M》《大都会》。——译注

[32]约翰·福特(John Ford,1894—1973),美国著名导演、编剧,四度获得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导演奖,代表作品有《关山飞渡》《愤怒的葡萄》。——译注

[33]塔蒂(Jacques Tati,1907—1982),法国喜剧演员,导演,代表作为《我的舅舅》《于洛先生的假期》。——译注

[34]鲁什(Jean Rouch,1917—2004),真实电影创始人,法国纪录片大师,代表作有《夏日纪事》。——译注

[35]纳芙拉蒂诺娃(Martina Navratilova,1956— ),美国职业网球运动员,女子网坛的常青树,共获得五十九个大满贯冠军。——译注

[36]克里斯·埃弗特-劳埃德(Chris Evert-Lloyd,1954— ),美国女子网球运动员,她和纳芙拉蒂诺娃在职业生涯中多次交手,被称为“最伟大的对手”。——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