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默默的呼喊
玛利亚娜·阿尔方(Marianne Alphant,以下简称MA):您常听音乐吗?
MD:不,不常听。你知道,生活就是要对许多事三缄其口,多多感受但是不要说出来,从而直面人生最根本的孤独……我承认那种一听到音乐就把内心的秘密全部吐露继而潸然泪下的情况,在我身上是不可能发生的。是的。我做不到,因为这个事实,我知道自己虽然经历很丰富,但或许缺少倾诉的对象;宣泄的途径,明白吗?因为我没有共鸣。
MA:对音乐中的情感?
MD:对无法承受的情感。在我看来,这是……我想说是思维……最高级的表达。在它尚未成形的阶段。在数千年前的古代。在这些表达中,在这些——该怎么说呢?——思维在它最初和最后的阶段,尚未从感觉的混沌中抽离,与之混为一体。音乐,它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它无辜地呐喊。关于电影配乐,我有些事要告诉你:总是钢琴配乐。因为默片,明白吗?乐池中总有一个老妇人在弹钢琴,因为那些大厅既可以举办音乐会,也可以上演戏剧、放映电影……对我来说,电影就是钢琴配乐。
MA:音乐就是电影沉默和缺失的那面?
MD:没有言语。一种默默的呼喊。我已经不大喜欢那些没有对白的电影了。我和大家一样,不知不觉在进步。我觉得看字幕很累。可我依然钟爱钢琴。在我最近一部电影[1]中,不只出现了钢琴。还有……我突然想不起来是什么了。
MA:小提琴?
MD:不是……它是用黑乌木做的,上面有……
MA:曼陀林?
MD:不是……
MA:一件管乐器?
MD:对对。
MA:单簧管?
MD:不是单簧管。
MA:双簧管?
MD:不是。(笑)也不是大号。
MA:不是大号。也不是萨克斯风吗?
MD:萨克斯风!
MA:萨克斯风。
MD:于是,我这部电影的配乐中,出现了一首卡洛·达莱西奥[2]为钢琴和中音萨克斯风创作的乐曲。
MA:过去的音乐并不是,比方说,您跳舞时的伴奏;您跳过舞吗?
MD:是的,过去音乐就是古典音乐。是的,我跳得很好;非常好。是啊,这件事我很拿手。总有人夸我跳得好!而且我自己也知道;跳得好不好自己心里清楚。
MA:您跳什么——华尔兹,探戈?
MD:不不,我经常跳布基伍基[3](boogie-boogie)。很多舞曲中都有布基的影子。这是一种节奏,布基伍基。让身体紧紧跟随的节奏。
MA:那么歌唱对您重要吗?
MD:我无法把它和音乐相提并论。我对歌剧感到厌烦。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在歌剧中插入对话,因为根本没有意义。而且故事情节通常都难以理解。我一点也看不懂歌剧的剧本。于是我在全然的黑暗中,看着人们费力地蹦出一些字眼。我在一种非常装的氛围里!我的确这么觉得,就像我对您说的那样。我没办法摆脱这种装的感觉!完全没有办法沉浸在歌剧里,我一直觉得痴迷歌剧的人装,也许只有一点点,可还是……装。
MA:在哪方面装模作样?
MD:自然是假装酷爱歌剧!您知道有这种人,他们其实不喜欢歌剧。现在,有一股歌剧的潮流。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潮流……
MA:那么您呢,您一个人的时候唱歌吗?
MD:(笑)不,不,我不唱。我给我的儿子唱过。如果有人要我唱歌,我不会答应;我记得不少曲子,而且能够把它们唱出来。有时也在车里哼两句!
MA:是这样……
MD:女人们喜欢在车里唱歌。(笑)我会唱……我最近一次唱的,是——叫什么名字来着?艾尔维·维拉尔[4]!《卡普里,已逝去》(Capri,c'est fini)。我很喜欢这首歌。而且苏松[5]说……最近苏松发的是哪张唱片?
MA:最新的那一张,我不知道。
MD:我可能把歌手弄混了,真可怕,我现在可能把歌手弄混了。
MA:也许没有呢?
MD:我现在满脑子浆糊。(笑)我要说蠢话了,不不,我不唱!(笑)有人来帮我?……告诉我?……
MA:帕梅拉(Pamela)……
(玛利亚娜·阿尔方向一个工作人员求助。)
MD:我想到的这个人,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哒哒哒哒,哒哒……
MA:这是什么歌?
MD:“妈妈,妈妈”,他叫他的母亲!
MA:啊!
MD:痛痛!!“妈妈,痛痛……”
MD:如果不是突然被音乐打动,我通常对音乐无感,但如果没有音乐……那也受不了。让人受不了。我不知道,我完全是一头雾水。通常情况下,当音乐声响起……我非常喜欢《萨瓦纳湾》的配乐。忘了告诉你,我对舒伯特有一种狂热。事实上,那支贯穿《萨瓦纳湾》的曲子是我听过的最美的音乐。
MA:是什么曲子?
MD:是一支弦乐五重奏。不,说到我日常生活中的音乐,比如大街上的音乐,咖啡厅里的音乐,舞会上的音乐,年轻人的音乐,当属《蓝月亮》(Blue Moon)[6]。
MD:当福柯[7]去世的时候……我直接找到电视台。当福柯去世的时候,电视台重新制作了一部短片,是他在法兰西公学院(Collège de France)的影像;他们还重新制作了他上课的片段。我们看着福柯的画面;他对学生、对他面前的听众讲话,我们听不到他的声音。我们听到的是旁白的声音,讲述他如何去世,还有他写过哪些作品。福柯,我希望人们听到他说话,哪怕五秒钟——一句话也没有。我不知道,是不允许播?我站起来,心里想着:“我要打电话,去揭穿这个……”我想说“阴谋”,是的,“知识分子的阴谋”。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因为没有电话。或者让你一直等:这种情况我碰到过一次。对方说“打吧,打吧”,当时有一部电话。我立马报出自己的名字,好让电话接通——这件事离现在不算太久,大约有三四年。电话从未接通。
我一直没有机会谈谈电视。但我看电视。每次看的时候,我都想谈谈它。一旦我不看了,我就把它完全置之脑后;结果我没能摆脱它,也从未谈过它。
(玛利亚娜·阿尔方笑。)
MD:因此我想拥有一个专栏,像这样持续一个月的专栏;讲述我对电视的真实想法,用一个月的时间来思考。我想到了它的弊病。我不知道这种弊病从何而来。刚刚过去的三个月,如果稍稍注意电视上的内容,就会发现其中的典型意义。我不知道应当归咎于什么;可我要说的是绝对的贫乏。一种事实上无法解释的贫乏!为什么选用一些人,他们十次里有九次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预告节目的方式也不正确。他们要播放的不可能每次都是“年度最佳影片”;不可能每次都是“年度最佳新人”;不可能每一条都是“最劲爆的新闻”!这是不对的。他们像商人一样推销自己的每件商品。我问您,一定要这样做吗?我不知道。电视真的是一件需要捍卫的商品吗?即便它是私营的。我真的很想知道。
MA:您都看哪些频道?
MD:所有频道。
MA:每天都看?
MD:有些节目是由严谨的团队负责制作,它们定期播放,信息量大,非常专业,是很好的节目。每个频道都有类似的节目。不过除此之外,完全是一片混乱!他们现在邀请一些演员,他们邀请很多人,也就是嘉宾。因为如果一个台请了嘉宾,两天后另一个台也会如法炮制。从而导致有用的信息被压缩到十分钟左右;在半个小时的节目里,他们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招呼自己根本不感兴趣的人。比如一些演员、作家、电影工作者、拳击手、赛跑运动员……总之,最好应付的是和体育有关的内容。因为用不着故弄玄虚。我对此感到好奇,所以想写点东西。为什么一定要传递不准确的信息?邀请不合适的嘉宾?说不得体的话呢?还有口误——他们甚至不会念专有名词。电视记者总要有点真才实学吧!
MA:对此您再详细说说新闻简报。
MD:当然了,这是重点!是新闻节目的重点!我总感觉他们踩着一条条直线。假如他们偏离一厘米,或者说既定的内容出现一点偏差,就会变成灾难。对于向观众播报的事件,他们的认识仅限于必须念出的内容。这一点一看便知,无知是能感觉到的。而且这很可怕,因为人们对他们所说的任何东西都不再相信了。一切都有因果。现在,他们播芭蕾节目:可他们不会拍摄舞蹈!他们推介一些文章:可他们删去了文章的主旨!他们不会剖析文章!他们采访某人:却代替那个人说话,让他哑口无言,完全无法招架!这是一种几乎一直盛行的庸俗风气。不超过两天就有一桩类似的丑闻。我所说的“丑闻”既可以指行为举止的粗俗,也可以指金钱或者道德上的污点。庸俗。并不是他们自己不觉得别人就看不出来!因为他们白费力气装出精明睿智的样子,但还是一眼就被看穿。这很丑陋,丑陋!就像一群糊涂蛋。一天我突然想到他们或许会隐瞒着一切;完全没必要!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再也没有类似十年前、十五年前的那些激动人心的运动了。那些激动人心的瞬间,伟大的瞬间。我想起一次令人难忘的运动——我把那个瞬间,称为“运动”;是的,它由一个人发起——就是皮埃尔·杜马耶。他在拉丁美洲采访了一个老农民,后者在当地的大农庄,您知道,就是那些大庄园里工作了四十年;这些农庄在拉丁美洲随处可见。他向那个农民询问他对农场主的看法。对方花了整整一分钟的时间盯着他,紧张地笑笑,然后恢复木然——无法理解他的问题。也就是说,他的沉默折射出了他卑微的生活。他没有想过他可以评价自己的主人。他在麦克风和摄像机前愣了一分多钟,始终保持沉默;一分钟后,他说他不理解这个问题,以及诸如此类的问话。我把这个称为难忘的记录。它们不再有了,因为……想象一下我刚才提到的那些人,面对一个突发事件——他们会不知所措!他们有时间可以背几个小概念,撑撑场面唬唬人;可是如果让他们面对一个刚刚拦下的路人,看吧,他们就会开始胡言乱语,说些……说到底,他们害怕,要知道,他们总是担心被解雇。有人告诉我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为数众多;因为每一次有人离开,他招揽的手下还留在电视台。像这样每次换人都会多出九到十个人……
(玛利亚娜·阿尔方笑。)
每个月挣一百万或者一百五十万的大有人在;可是每五百个人里,我们只认得其中二十五个。这些都是别人告诉我的,因为我自己一无所知!我了解的是与声音和画面有关的内容。每晚的所见所闻。因为我看电视。情况……情况就是这样。我必须看电视。以至于到最后,我不知道我是像观察社会如何运转一样看这台电视,还是终于学会欣赏电视中无处不在的愚蠢。因为人们总是对我说:“别看电视了,你知道这不仅有害,而且虚假,实在是太蠢了。”我说“我不在乎”,我继续看电视。看的时候:不会看得太认真,也就是说可以站起来,眺望窗外半个小时……通常内容也没什么变化。
(笑。)
这就像选择电影,比如2台总是放恐怖片。他们的选择都是围绕着恐怖题材。这是不够的。有两档节目棒极了。那是些聪明人,很会讲话,没有花哨的言辞,巧妙地谈论着整个美国电影、好莱坞电影……节目很欢乐,非常精彩。那是3台的节目。就像没有任何文化背景的人可以看文化新闻,我们也可以通过解释和说明,从愚蠢的行为中读出教训。看到他们在谈论某个突发事件时表现出来的胆怯和害怕,我们会对自己说:“瞧,他们本来可以避免的。”确实如此。或者这是他们已经避免的。看电视就是这样。不要看表面要看里子。
……
1984年10月20日,玛利亚娜·阿尔方,“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快乐”,法国文化台
【注释】
[1]《孩子们》,与让·马斯科洛和让-马克·杜林纳合作。
[2]卡洛·达莱西奥(Carlos d'Alessio,1935—1992),著名作曲家,为《黑店狂想曲》《印度之歌》等影片配乐。——译注
[3]一种低音连奏的爵士乐钢琴奏法,也指用这种奏法奏出的爵士舞曲。——译注
[4]艾尔维·维拉尔(Hervé Vilard,1946— ),法国著名流行歌手,代表作品为《卡普里,已逝去》。——译注
[5]苏松(Alain Souchon,1944— ),法国著名歌手,演员。——译注
[6]杜拉斯最爱的歌曲之一,最早用于1973年的电影《恒河女子》。参见让·瓦利埃的《这就是玛格丽特·杜拉斯》1946—1996,卷二,巴黎,法亚尔出版社,2010年,第676页。
[7]米歇尔·福柯于1984年6月25日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