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恐惧
记者:我们都爱玛格丽特·杜拉斯。她总是不停地谈论爱情与戏剧。她创造了诸多令人赞叹的女性形象。《萨瓦纳湾》是个奇迹,绝对是当下巴黎最激动人心的戏剧时刻。有了布勒·欧吉(Bulle Ogier,以下简称BO)的助演,玛德莱娜·雷诺(Madeleine Renaud,以下简称MR)走上了她人生和艺术的巅峰。她的表现堪称完美。玛格丽特·杜拉斯本不想上电视进一步盘问她手下的演员。
MD:那个年轻女子。她的年龄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她爱玛德莱娜就像爱她自己的孩子。严格说来是这样。玛德莱娜,她像孩子那样让她爱。玛德莱娜,我看她更适合穿黑衣服,除了试穿的那条白底浅黄花长裙以外。《萨瓦纳湾》中玛德莱娜这个人物只能由一个具有成熟风韵的女演员扮演。《萨瓦纳湾》的剧本就是为这种风韵构思和撰写的。我是为玛德莱娜·雷诺写的。任何年轻女演员都无法扮演《萨瓦纳湾》中玛德莱娜的角色。
我发现在剧场里,在戏剧仪式中,有某种我称之为献祭的精神。也就是,说得简单点,我认为在戏剧发生的场所,在这里,我们此刻所在之处,我认为这一场所永远属于中世纪。它可能是世界上某个最接近中世纪神秘剧的地方,又或者在上演宏伟的印度史诗,比如《罗摩衍那》(Râmâyana)。正是在那里我们看到,人在表演时最接近千年前的古人。你们想过这些吗,哪怕一次?
MR:我从没想过。
MD:那我跟你说了之后呢?
MR:我会说:她真幸运,能这样去想事情……
(玛格丽特·杜拉斯笑。)
MR:但我不行,这……没办法。
MD:你不觉得这是一种不曾改变的传统吗?现在,剧场对人们的要求,和四世纪时对他们的要求完全一样……
MR:可我没法回答你,老实说,我不知道。
MD:我们来谈谈恐惧。让-路易·巴罗昨天告诉我,她害怕的样子就像戏剧学院的小女生。
MR:小女生肯定没那么害怕,因为她不清楚困难有多大。
MD:布勒,对此,你有什么要说的?
BO:我嘛,我喜欢听你们说……
MD:不不,这不算回答,不……你应该回答。听我跟你说,这种恐惧是否……是否有些许类似对死亡的恐惧?我个人是这么看的。这里面关系重大……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等同于对死亡的恐惧。
MR:我跟不上你的思路,玛格丽特,因为我太怕死了以至于……我不演戏不扮演角色的话,就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等着。
MD:不,我的意思是你们所冒的风险,你们在舞台上承受的,是否有一点点对死亡恐惧的影子,这才是我想说的意思。
MR:对我来说完全不是。
MD:不是吗?
MR:不是。
MD:你会怎样形容这种恐惧?
MR:就好像……无法让作者赋予我的角色活起来,无法让它真的在我身上扎根,让我不再是我,只是这个我同意扮演的……人物。
MD:没错,但生活中许多事都给人类似的感受;这些事很可怕,令人畏惧,比如怀孕,全世界的女性都冒着这一风险。你明白吗?我认为人的天性中本来就有对恐惧的爱。对恐惧,对……直面恐惧的爱。即便在你们排练时,当玛德莱娜孤身一人,在那儿,在舞台上出现……这就像某种恐怖。其中还带有宗教意味。
作家——我指的是作家们——总是认为演员归自己所有。当我看到你们做别的事情,演电影或者演戏,在别人的影片中露面,我觉得你们只是去散步,像这样,去度一圈假,可还是会回到我身边。你们有这种感觉吗?
BO:噢是的,我希望我能回到你身边!
(玛格丽特·杜拉斯笑。)
还有玛德莱娜!有些人你总想……回到他们身边……
MD:这样的演员不多,我能一个个报出名字。我想到的有玛德莱娜·雷诺、布勒·欧吉、德菲因·塞里格、热拉尔·德帕迪约和迈克尔·朗斯戴尔。
(布勒·欧吉微笑。)
MR:真巧,我也特别喜欢他们!
MD:当我看到德帕迪约出现在一部我讨厌的电影中,我就想,这个小可怜,他是时候回到我身边了!
MR:热拉尔·德帕迪约,他和你拍了什么?《卡车》,是叫这个吗?
MD:《卡车》,还有《娜塔莉·格朗热》。他是拍《娜塔莉·格朗热》出名的。我的电影你一部也没看过?
MR:没有,我看了我演过的你创作的剧本改编的电影。
MD:对,有这回事。你看了《成天上树的日子》,是这样。
MR:是的。
MD:好吧。你们有什么想问我的?
MR:我这儿有个问题,就是我很想知道你是否——在你的脑海中,因为仅仅这样还不够,一直到你的心里,还没到肚里,那样太快了——有别的剧本想搬上舞台。
MD:的确有一个,到处都在找我要,但我拒绝了,就是把《死亡的疾病》[1]搬上舞台。
MR:啊对了,这部剧让-路易跟我一再提起。
MD:你读过剧本了,你读过了……
MR:是的,当然。
MD:总之还没有确定。不过,你知道,我也可能把《萨瓦纳湾》拍成电影,我已经开始了一些准备工作,这些也可以拿到舞台上演出。我认为我的文本都像这样,是“杂糅”的,多义的。
BO:我想问的是你会不会觉得……每天来到剧场,从两点待到六七点,如果到最后,不算浪费时间的话,这一切到底给你什么感觉,因为我们总是重复同样的东西,进展又特别缓慢,这期间你不能写书,也无法思考别的事情……
MD:不,我在思考,当然啦!
BO:你难道没有感觉自己每天要来,每天要说:“瞧,又是一天,这样的日子要持续一个月,也许一个半月,这段时间我本来可以……我有好多文章要写”诸如此类的话……
MD:没有,不过严格说来是一回事。遇到的是同样的烦恼。有时回想起来,觉得我写的什么都不是,有时回想起来,我得说我写得棒极了。
MR:啊!你真走运能够用“棒极了”形容自己!
MD:是啊,我没觉得不合适,没有什么不妥。不,把文本念出来的人是你们,所以我可以用这个词。
MR:不,创作它的人是你!
MD:不对,听着,戏剧不可能独立于演员而存在。
MR:啊,独立于演员……
MD:不。我想说当作者……
MR:没有读到它,没人读它……
MD:……文本就没有被激活。
MR:……没有像读你的书一样读它?
MD:是的。中间少了一环。
MR:是这样。
MD:少的那环就是把权力移交给演员的过程。戏剧,一本书是自足的——一本小说——一本书可以容纳一个文本,却不能容纳一出戏。戏剧通向舞台。因舞台而存在。在遇到你们之前,它是不存在的。只是一些与剧本有关的信息,不是真的戏剧。而我是听到你们念出台词,才真正认识了《萨瓦纳湾》。
MR:啊,有意思……
MD:仅仅八天前我才写下《萨瓦纳湾》的演出说明。那之前,我完全没办法。
MR:好吧。
MD:你们给我提供了某种指向。
MR:一种活力。
MD:当然了,一种活力。
1983年10月24日,“玛德莱娜”,《戏剧之乐》,电视2台
【注释】
[1]把这个剧本搬上舞台的计划的确很多,但是杜拉斯都没有同意;最后,鲍勃·威尔逊取得了授权,1991年12月在柏林邵宾纳剧院上演了这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