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要的奢侈
杜拉斯,为什么是杜拉斯?
崇拜,争议,成为神话,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文学事业近年来与戏剧和电影紧密相连。她生于印度支那,加入了共产党,又因政治原因与之决裂。
某些书,诸如《抵挡太平洋的堤坝》《劳儿之劫》《毁灭,她说》,不断给我们带来困惑,令我们震惊。
某些剧作,诸如《英国情人》《树上的岁月》《伊甸影院》(Eden Cinéma),激起我们的强烈兴趣。
某些电影,诸如《广岛之恋》《印度之歌》《卡车》,总能引发同志群体的关注,令他们着迷。继《绿眼晴》(Les Yeux verts)在《电影手册》上发表之后,一组历时三月为《解放报》(Libération)的夏日专栏撰写的文章,结集成《80年夏》(L'Été 80),日前由子夜出版社出版。
然而除去这些外在的标签,难道没有一种感性在困扰我们,拷问我们自身的身份?
——罗兰·泰吕
耶尔(Hyères)[1],一座维多利亚风格的棕榈之城,在环绕圣贝尔纳堡的花园里,罗兰·泰吕(Rolland Thélu,以下简称RT)与玛格丽特·杜拉斯相遇了。他向她询问有关性、写作、同志与女性之间关系的问题,一位友人陪他前来,他爬树的一幕引起了诗意的联想。双方直言不讳,就同性恋的话题互相提问,相互回应。
MD:在我自己的国家,我长期被认为过着半地下的生活。写作在我的青春年代,尚处于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所说的偷偷摸摸的地下状态。有过这个阶段,后来我加入了共产党。然后是抵抗运动。国民解放阵线(FLN)。然后有了自我意志,想要抵抗一切以国家名义行使的权力。从来没有,是的,我和朋友们,我们从来没有背离这个意志。这种半地下状态仍在继续——就像我在家庭生活中一样——它与同性恋者的半地下状态有着天然联系。那帮家伙对我极力抵制,瞧,就在这儿,这份杂志上,我倒很高兴、很乐意谈一谈。(笑)
RT:有人说你嘲讽男同性恋?
MD:可以这么说。我嘲讽一切宣扬分裂或从社会学角度加以区分的事物。我也嘲讽学校、嘲讽思想、嘲讽道德。可从不针对个人,我从不嘲讽个人。
RT:这种地下状态也和你的童年有关?
MD:也许吧。我是克里奥尔人。我很喜欢这个词,和它在世界这一头的涵义不同。几乎没人知道它的涵义,它就像一个密码。自从十七岁去巴黎上大学,我不再归属任何一个国家。我忘记了曾经的母语,越南语。我花了两年时间适应寒冷,适应令人窒息的城市,适应那个永远不会被取代的重要位置上空无一人,那是我母亲的位置。
RT:你认为女性和同性恋者之间是否有共同语言?
MD:即便有,我想说,也是在更高的层面。同性恋本身就是一种排斥。
RT:一种对既定价值观的排斥?
MD:是的。排斥一切权力的男权主义预设以及由此产生的价值观,排斥它的制度,排斥一丝不苟地执行那个重要的禁令,对自由的禁令。他们试图唱反调,这些躲在国家背后的可怜虫,他们不会得逞。就是说,我压根儿不相信,对我而言,集体中会存在写作。有些地方确实存在,比如集体的意识形态,可这种情况下没人写作。放眼萨特周围,只有萨特在写作。我还知道,萨特打击朋友的作品。他本想像另外几个人一样,打击同代人的作品。我大概要对他们的失败负点责任(笑),还有五十多个人也和我一样,其中就有巴特,我在这里向他致以全部的敬意,尽管他在打击女性写作的问题上,没有一次犹豫,真是太让人遗憾了(笑)。
RT:你觉得巴特讨厌女人吗?
MD:不。一点也不。他只是沉浸在年轻时公开同性恋的冲动中无法自拔罢了。我们年纪相仿。我要对你们说,而且我很高兴能在这儿,在这份杂志上说,我也一样,我也曾经中了女性写作的圈套。我把它写在书里,写在文章里。想尽办法使自己相信它。包括让人以为我属于这个圈子。比如《印度之歌》是一部女性电影,《卡车》也是。就好像有了男性电影也得有女性电影。好像一个女人写书,拍电影,从男人这边抽身就是为了到女人那边去。要知道,这点上我全错了。不止是我,自称基于一种“原初的异化”而发声的每一位女性、每个同性恋者和每一位作家都错了。真高兴可以告诉你:一切有所依附的写作,无论它多么高明——哪怕是为了一项高贵的事业,为了捍卫人权,比如索尔仁尼琴的写作——都是外在的。写作是内在的进发,没有对象,除了它本身没有任何目的,本质上毫无用处。否则它就是淫秽的。
RT:写作是否是一种必要的奢侈?
MD:我同意。它是最大的奢侈。一切颠覆行为的内在之火。离说教越远,写作就越危险。波德莱尔比马克思危险。巴赫比弗洛伊德危险。巴赫根本上的无用,与弗洛伊德明显的功利之间,有着天差地别。我完全赞同这一点。
RT:你觉得同性恋现在是否恢复了元气?
MD:我想还没恢复,只是更有组织,至少他们试图抱团建立组织。
RT:同性恋建立组织难道不是一种新现象?
MD:我只能这样回答:无论承认和接受起来多么困难,走上这一步或许是必然的。尽管恐惧依然存在,而最大的恐惧,任何组织都会引起的恐惧,就是对权力的恐惧。没有组织可以幸免。
RT:自从同性恋者重新抱团,他们创办刊物,企图采取政治行动,难道人们不害怕同性恋失去自身的某些特质?
MD:形成组织的结果总是野蛮驱逐了纯真,孩童的纯真。不过再说一次,或许你们抱团是不可避免的?
RT:你的书中并没有男同或女同的影子,至少你没有明确表达过,可你的书和电影却吸引着同志群体,令他们着迷,对于这一点该作何解释?
MD:性没有男女之分。性只有一种,所有的关系都浸淫其中。同性恋也不例外。我认为它是一种暴力,寻求自身的发泄对象,好像在怀念一种对暴力的重新分配,而它自己正是这种暴力的发起者。刚才说的这些,我其实并不了解,但我有权不了解,就像你有权问我一样。换句话说,我发现同性恋温情脉脉的外表下暗藏对暴力的挑衅,这种挑衅又通过对遭禁的不断追问和强调得以确认。我在《绿眼睛》中说过,社会的认可会令你们心碎,这话我不会收回,倘若我不再享受异端的荣耀,不再是那个在村前广场上被“当众”烧死的女巫,我也会同样感到心碎。在监狱的接待室里,被栅栏隔开的恋人通过言语的交流做爱,就像拿起电话的人们一样。我想以这种方式表达的爱情与身体交合所表达的同样激烈。我对性的迷狂全都源于被禁止。那个对着女明星的裸体照片(因此也是被禁的照片)手淫的葡萄牙人,体会着同样的迷狂。被禁者没有自由,更有甚者,被禁止本身就是性的组成部分。从孩提时代到后来,我和我的小哥哥一直保持着几近乱伦的关系。这段关系从始至终都很激烈,当然也从未终结。现在想想,它对我是有好处的,不仅因为它已经归于沉默,而且依然停留在被禁止的纯粹状态,不曾让为求和解所作的内心自白削弱它的力量。如果没有这些青春期的体验,我就不会写出《劳儿之劫》和《抵挡太平洋的堤坝》。我记得小哥哥躯体的温柔,就像一个同性恋者记得初次的懵懂一样。
RT:那么那个在树上生活的人呢?我在读的过程中,总觉得这个人物是同性恋?
MD:这就奇怪了,因为那个大哥只是偶尔有同性恋的倾向。我不知道你哪儿来的这种感觉,从剧本还是小说?
RT:我想是凭直觉,这个儿子陷入孤独,他身上凝聚了同性恋发生的所有可能?
MD:不过你的朋友在做什么?他没有破坏树木吧?
RT:不,我想没有……你在与格扎维埃尔·戈蒂埃的谈话中提到,你只能和女性还有同性恋者一起生活。现在还是一样吗?
MD:是的。不过像我们这样生活的人很多,在同性恋和女人中间生活。
RT:是因为你们的关系不再依靠欲望、依靠谎言?
MD:不。不是这样,是因为有了完整的交流。
RT:其中摈弃了欲望?
MD:不。欲望一直都在。一段关系中从不缺乏欲望。人们无法忍受某个人的存在,诸如此类的事情都是欲望作祟。我没法讲得更清楚,没关系,总之与男人为伴的日子结束了,他们自称男人,就像在战争、权力、家庭、事业中打着这个名号一样。我再也不想看见他们。当然,男同性恋的出现改变了女性的生活。
RT:从哪方面改变了?
MD:它打破了男人带给她们的孤独。一个女人更容易接近一个男同性恋,而不是一个对同性恋心存偏见的女人。我们这里说的是少数不能在同性恋和女性之间站定立场的女人。这些女人有产还是无产并不重要,她们被男人牵着鼻子,失语的女人距离我们比我们距离你们——同性恋者——更远。
RT:你是否觉得相比二十多年前的广岛时期,现在的女性可以和我们做更多事情?
MD:有可能。(停顿)可他在吃什么?你们在吃什么?是杏仁。我嘛,我觉得你对这棵树来说太沉了,也许是有点沉。你知道我怎么称呼大海?我称它:the thing。我们刚才谈论的,那个飘忽不定的概念,我也可以称它:the thing。你的性别。我的性别。我们之间的差异。还有这第三条边,这个让我们找到交点的连续不断的三角。The Thing。
1980年11月1日,罗兰·泰吕,“The Thing”,《性吟步履》,第20期。
【注释】
[1]玛格丽特·杜拉斯从前一年开始参加马塞尔·马泽组织的青年电影节,该电影节1970至1984年每年在耶尔举办。《另类电影》杂志用了二十六期来追踪电影节的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