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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1991私人文学史:杜拉斯访谈录
1.13.3 露面的考验
露面的考验

若瑟·阿尔图尔(José Artur,以下简称JA):玛格丽特·杜拉斯,现在大家看到的是您,在特写镜头中,这在电视上是很少见的。您不怎么接受采访,这很奇怪,因为您在采访中表现非常好?

MD:呃,对我来说这很难,像这样在电视上露面。总是有些考验人。

JA:我觉得您和某些人属于一类,比如西蒙·西涅莱[1],其他还有很多,他们……您很喜欢用词准确;因此您搜肠刮肚找那个词,有时给人感觉会沉默很久;而且您很喜欢沉默。

MD:呃,在这一点上,我……我确实会花时间在词语上。我宁愿花更长时间也不想说错话,总之,好吧,我希望不要呈现出这种样子……

JA:与此同时,您经常说在电影中说话的时候画面太多,我觉得这是一种……有一天您曾经这样宣称。人们花了很多精力在……

MD:不,我觉得电影没有……没有赋予话语应有的位置,是的。

JA:因此,玛格丽特·杜拉斯,我已经反复说过了,您是位很令人惊讶的人物,因为您从来没有做出任何让步,就已经在公共生活中取得了成功,我们不会谈论您的私生活,这是您自己的事,但可以这么说,您不想讨好大众,但最终,也一点点实现了。您一直有忠实的追随者,他们喜欢您的创作,现在大众也开始知道玛格丽特·杜拉斯是谁了,这几乎成了一种表达方式;人们说:“啊,这是一本杜拉斯”,就像以前人们说:“这是一本卡夫卡”,或者“这是一本贝克特”……因此这意味着:“或许刚上手有点难,但这很棒。”这会让您微微一笑吗,还是不会?

MD:我想忽略这一点。您知道,当人们在做某件事的时候,会有两段时间。有做事的时间,这段时间是不会被异化的……人们绝对孤独,在这段时期。然后当交给公众之后,公众夺走了它,这段时间将不再跟作者有关。我梦想,一旦我的书和电影出版了,一旦它们完成了,我可以真正做到完全不再去管它们。不过我想以后我会做到的。

JA:但当它们被搬上舞台时,您还会对它们感兴趣吗?例如,现在穆夫塔尔剧院正上映《音乐》,还有《水和森林》……

MD:这个会,我……我感到很亲近,因为这是我很喜欢的两部戏剧,是我导演的……因为我很少导演戏剧,而且我非常非常珍惜这两部戏剧,嗯……

JA:说到《音乐》,我尤其觉得,当您去看演出的时候,这是一部会让您流泪的戏剧……

MD:是的……

JA:……说实话,您的眼里噙着泪水吗?

MD:我觉得这涉及到所有人,《音乐》。这对在埃夫勒[2]分开、离婚的夫妇,离婚后最后一次在这座城市的宾馆里见面,他们意识到(原文如此)一旦离婚,他们再度见面,也就是说他们不再是……夫妻,而是情人。他们弄错了,他们曾经尝试就这样将爱情安顿在婚姻的图景里。而实际上,他们就适合生活在宾馆里,是的,适合做情人。

JA:在《音乐》里,您设定了地点,在埃夫勒,您说到了这一点,而有时在您的作品中,玛格丽特·杜拉斯,很少有确切的地点……

MD:是的。

JA:……很模糊,例如在《水和森林》里,这是您唯一一部喜剧作品,可以说……

MD:也就是说《音乐》是一部现实主义电影;《水和森林》,则是……——“一部电影”,对不起:是一部戏剧,事实上……

JA:没关系,这个口误我完全不会介意!

MD:《水和森林》,要更抽象得多;我承认,总之在我看来,它具有无法抵挡的喜剧性。

JA:这是一个关于人行横道线的故事,或许?

MD:……非常平淡,但同时又非常荒唐。

JA:用两个词来说,……趣事?

MD:嗯,是三个穿越人行横道线的人,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其中一个女人有一条狗,它咬了男人。她想把他送到巴斯德研究院[3]去,跟她的狗一起,但他不想这样。在演出过程中,他们一直在说话,也就是说了一个小时,五十五分钟到一个小时的样子,然后分开。您知道,这就是那些有时会在大街上闲逛的人。您知道这些让人无法忍受的女人,她们带着十件大衣,还有几个大大的拎包。出现在穆夫塔尔这一带,就是那些生活在社会边缘的人。

JA:虽然不想显摆,但您的工作方式开始变得为人所知了,人们知道您要么手写要么用打字机写,要么在酒馆里要么在乡下,您可能半年之内一行字也不写,但至少头脑在工作,各种想法已经就位,然后您甚至会在几年之内停止写作,这曾经发生过,有一个阶段您没有写……

MD:几年,这……几个月还好,但是几年……

JA:从来没有一次……

MD:当我儿子出生的时候,是的。

JA:就是这次。我觉得曾经停了一段时间……

MD:一直到他两岁、两岁半之前,我除了照顾他,什么也看不了,什么也做不了。

JA:您是直接为戏剧、为电影写作的,您脱离了……总之这是您越来越想去做的事,不再混淆文体,也就是说不再把为小说而创作的作品改编成电影或戏剧,您更喜欢直接为电影或戏剧媒体创作。

MD:是的。也就是说我想在六天之内完成电影。不是为了赶速度,而是因为我觉得有一种冲动;演员和导演的冲动,有一种动感,电影的动感,它会在一周之后消失。这是一种瞬时性,您知道。我不是很喜欢这些词语,但是……

JA:我们说到了这里,“事件,间隔,动物性”这些词,呃……

MD:不,不,绝不是。

JA:……“即时性”,现在,有了一个新词,还不错,也就是及时性。

MD:我会称其为“瞬时性”……我想在六天之内完成电影,我有两个计划,就是这样。

JA:例如,您花了多少时间拍摄《印度之歌》?

MD;《印度之歌》,我花了十四天。《成天上树的日子》。我花了十天加一个半天,也就是十天半:这是一部电视……

JA:《在荒凉的加尔各答她的名字叫威尼斯》呢?

MD:《她的名字叫威尼斯》,我不得不花了十天。

JA:如果也有人问您接下来我要提的这个愚蠢的问题,我就不这么犹豫了,我想《印度之歌》和《荒凉的加尔各答》或许是您珍爱的两个孩子,不是吗?目前是这样?

MD:我感觉,一方面,从《在荒凉的加尔各答她的名字叫威尼斯》开始,我不再随随便便地写作或拍电影。现在我重新开始拍电影了;但这是两段极为不同的时期,几乎可以说出自不同的作者。

JA:我这样问会不会太冒昧,您或许会给自己演绎自己的作品,您会在卡车里,在卡车车厢里,跟杰拉尔·德帕迪约在一起吗?会付诸实施吗?您正在为自己创作一个角色,为他创作一个角色,在一个载重卡车的车厢里,电影自始至终都有你们的两张脸吗?

MD:好吧,您已经说出来了!我正试着促成这件事,是的。风险那么大!

JA:您正在写这个吗?

MD:我没有写。我设定了一些东西,然后由此出发,即兴演出。我不想写这个,我不想冻结在写作中。但这是我第一次不写作。因此风险是双重的。这是一个巨大的政治风险,这是我一生中冒的最大的风险。但最终我欢喜地去做了。

JA:玛格丽特·杜拉斯,感谢您来上电视节目,而且我想再说一遍,有时候您会出现在剧院大厅里,正在为《音乐》哭泣,或者为《水和森林》欢笑,在穆夫塔尔剧院,因为您好心告诉我们说当一部作品被搬上舞台,它对您而言依然存在,您会去看。

MD:我想提醒您在本月底,我们与穆夫塔尔剧院的合同就到期了,如果能找到另一家剧院,我们会很高兴,可以这么说。

JA:好的,我相信您会找到一家剧院的,因为我们的听众中就有剧院经理,我觉得这会得到解决的,会有所帮助的。

1976年12月12日,《白屏红幕》(Écran blanc rideau rouge),若瑟·阿尔图尔,2台,盖伊·萨盖(Guy Saguez)制作

【注释】

[1]西蒙·西涅莱(Simone Signoret,1921—1985),德裔法国籍演员,战后法国电影界的代表人物,代表作品为《罗莎夫人》《金盔》《如此人生》。——译注

[2]埃夫勒(Évreux),法国北部厄尔(Eure)省首府。——译注

[3]巴斯德研究院(l'Institut Pasteur),法国一个私立的非营利研究中心,致力于生物学、微生物学、疾病和疫苗的相关研究,其创建者巴斯德于1885年研发出第一剂狂犬病疫苗。——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