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丰碑
玛格丽特·杜拉斯无处不在:《音乐》《是的,也许》《水和森林》《萨迦王国》《薇拉·巴克斯泰尔》(Vera Baxter)《印度之歌》《英国情人》和《在荒凉的加尔各答她的名字叫威尼斯》。为什么停在了这里?她在这里谈论她的新计划。
安娜·德·加斯佩里(Anne de Gasperi,以下简称AG):玛格丽特·杜拉斯,您在巴黎无所不在。米歇尔·波尔特(Michelle Porte)在穆夫塔尔剧院改编《音乐》和《是的,也许》之后,您在同一家剧院执导了《水和森林》和《萨迦王国》。去年冬天,人们急匆匆地赶到奥赛剧院(théâtre d'Orsay)去看您那时拍摄的《成天上树的日子》[1]。为了看这场电影,年轻人在巴黎电影节上排了两个小时的队,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入场。《印度之歌》已经上映一年了。最后玛德莱娜·雷诺[2]主演的《英国情人》创下了奥赛剧院的最新创收纪录。
人们甚至在传强势的高蒙(Gaumont)公司雪藏了您的最新电影《薇拉·巴克斯泰尔》,想留着它参加来年的戛纳竞赛单元[3]。您的书销量大概增加了两倍;您成了某种“丰碑”。对此您有什么话要说?
MD:我不想知道这件事。我不会让自己被雪藏……在《印度之歌》之后,人们期待一部公众电影。而且我拍了一部不能被雪藏的电影,《在荒凉的加尔各答她的名字叫威尼斯》。人们很满意!
齿轮
AG:您一直是“宗派”文学、戏剧和电影的作者?
MD:我不知道,面对我的书,或者我的电影,我的感情一直是一样的。我想要留住它们,把它们交出去是一种痛苦的考验。我觉得我永远也不会改变。在生活中,也是一样的。我哪里也不去。我的朋友们一直是同一批人。如果我把小指头放进齿轮中[4],我就会迷失。我感觉那将是真正的死亡。在十五年、二十年之前,我离开了圈子。在《广岛》之后。人们觉得我有什么成功的秘诀。电影业就是这样运转的。有一段时间我一直被巴黎所折磨……我溜掉了,正如今天我逃到了乡下。
AG:然而,您刚刚在穆夫塔尔剧院公开排练了几个星期,为什么要采取这种形式?
MD:大厅里人满为患,他们专注,安静。导演是双重的。演员要同时听我和观众指挥。大家支持我们,就像期待中的一样!就这样大厅由空到满没花多少力气。对演员来说这样很有好处。然后我感觉到应该进行这种体验:开放剧院!我想研究导演方法和演员的演技是戏剧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这场戏不是从全体排练和初演开始的。它是从阅读剧本开始的。我不知道剧院为什么不好意思,要把这个人们一无所知的阶段隐藏起来……自一开始演员们手上就有这本书。我呢,我经常停下来跟观众说:这里我不知道怎么做,这一段我有点问题,我们之后再排。
自由流动
AG:某些人说:传统戏剧已经没有可能,先锋戏剧已经没有可能。然而,您的戏剧《英国情人》赢得了胜利。
MD:因为这是一个文本。我想各种类型之间的封闭性越来越弱。应该能够自由流动。在《英国情人》中,没有把优先性交给心理主义,也就是交给表演,而是交给了文本。玛德莱娜·雷诺在一篇文章中讲到,她不会表演罪行的逼近。没有“闪回”,一切都发生在过去,的确是在过去。在这里没有谎言,没有重组。这是一部戏剧的反面,这是一回事。
AG:或许正因为如此,在那位女士的故事中,人们感觉如此自由……
MD:这让我高兴,您说的话,我喜欢听人们这么说,而不是说这很美……
AG:为什么?
MD:当人们对我说《樱桃园》(La Cerisaie)[5]很美,应该去看,这很美。哎呀!我就不爱听了。我们看到的一直都是这样的评价。这是人们教我的唯一标准。
AG:但您的电影很美。人们是这么说的。
MD:然而,我一直都在跟自己对着干。预算很少。灯光很难调,摄像师很难找,还有我自己。我们不拍“美”的电影。
AG:您刚刚拍了两部电影,但还没有上映。您准备暂时先告一段落?
MD:不,我一月份会跟德帕迪约[6]一起拍[7]。这是一部两个人的电影,另一个演员是我。因为这是即兴创作,所以我会参演。在镜头下会发生那么多事情。有些东西一直憋在我的心里,我从来都没能把它们说出来。主题是一场谈话。谈论的是无产阶级。德帕迪约代表的是开车的无产阶级。这位卡车司机停在路边,载了一位搭便车的女士。当她下车时,电影也就结束了。一路上,她用一种根本不适合他的语言跟他说话。他听着。能请德帕迪约参演,而且让他在一个小时里不说话,这让我很高兴。
差别
MD:他也很高兴。我们之间很有默契。我们只谈论维京人……女人写书,而他,他被禁锢在自己对这个阶级的定义中。工团主义的定义。共产主义的定义。应该谈论这一点,不是通过批评细节,不是。这五十年来,无产阶级是最受奉承、最受尊敬、最有安全感的阶级,而且不止如此……由于一种政治压迫的存在,使得无产阶级如此具有安全感,对自身如此自信,以至于停滞不前。有一种彻底的凝结现象。它不再出牌。它不再推动世界前进。一方面,它因为得到了所有左派的保护而获得了安全感,它是所有左派的重中之重,另一方面工团主义者也给了它安全感:它让知识分子良心不安。这是它无上的权力……对移民、青年、女性问题感到良心不安……我受够了这个!人们甚至向工人们推荐工人主题的电影。竟到了这步田地!无产阶级的自恋。我觉得,正是在这一点上电影表达了对工人阶级最深刻的蔑视。有人要说:“但是工人们只能理解工人主题的电影!”至于我,我觉得年轻人之间没有差别……即使有差别,或许也是工人对知识分子的蔑视。但是语言的平等应该以其他方式确立。我要在冬天拍摄这部黑白片,我将彻底跟自己作对……
一部以一场谈话为主题的电影,在一个谁都不倾听谁说话、谁都不理解谁、谁都在头脑里贴了标签的时代,这就是玛格丽特·杜拉斯从容面对的真正困难,她也同样从容地超越了所有的传统文化形式,她在其中孤独漫步,步履自信,很高兴能走向未知,对于事物的感知又如此准确,因此大众的门开始处处为她敞开。
1976年11月25日—12月1日,安娜·德·加斯佩里,“我不会让自己被雪藏……”,《文学快讯》
【注释】
[1]电影拍摄于1976年春天。它于1977年2月在影院上映,11月在2台播放。
[2]玛德莱娜·雷诺(Madelaine Renaud,1900—1994),法国演员,代表作品为《夏日时光》《天空属于你们》。——译注
[3]电影于1977年5月在戛纳电影节电影市场专业馆上映,而《卡车》(Le Camion)则进入了电影节正式竞赛单元。
[4]意为“插手错综复杂的事情,陷入泥沼”。——译注
[5]契诃夫的戏剧,创作于1904年,描写的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俄国资本主义迅速发展,贵族庄园彻底崩溃的情景。——译注
[6]热拉尔·德帕迪约(Gérard Depardieu,1948— ),法国演员,2013年加入俄罗斯国籍,代表作品为《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三剑客》《高卢英雄传》。——译注
[7]拍的是《卡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