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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1991私人文学史:杜拉斯访谈录
1.13.1 自画像,我不明白
自画像,我不明白

MD:自画像,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不,我不明白!您怎么会希望我描述自己呢。我的画像,那是要让别人来画的。我认识多少人,就会有多少幅画像,它们都是有价值的;但对于自己,我没什么可说的。

这不存在,这是一个伪命题。说到底,总之,这不存在。这些问题太宽泛,答案也就最荒谬。您知道,说到了解,了解一个人,这是一件很难的事,一件应该重新审视的事。不应该一边思考“您是谁?”或者思考我为什么写作,一边回答您的问题。呃?您知道吗,这一点?这是什么意思,我是谁?您是谁,您呢,呃,您是谁?来,回答我!呃?是的,但您是谁呢,您,向我提问的人?我尝试去做我想做的事。您明白吗?人们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通常是这样。好,在这里,有一件事,是的,要说一说。是的,人们一直让我谈论童年,在印度支那度过的,等等。好吧,好吧……当然它发挥了一定作用,但就跟所有人的童年一样。既不多也不少,您明白吗?(笑)您听到这些问题了吗?它们不会惹我不高兴,但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听到的是法国狐步舞!我毕竟还是处在法国人的环境中。

人们从来不去做他们想做的事,他们总是旁观。您同意。我最欣赏的,是性堕落者,他们完全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件事,毕竟还是非常明确的。他们知道他们需要这种东西,一连串的,这种东西,这些词语,这些动作……但他们是怎样发现这一点的呢,通过某种非同一般的内省?但他们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需要什么。但是大部分作家和电影业界人士,零蛋。好吧,呃,没有必要这么说,因为人们会说我在说别人的坏话,而我……我只是泛泛而谈!人们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总的来说。是的。我既没有说作家,也没有说电影业界人士。威士忌里面有冰块在融化,在那里。好。

(冰块的声音。)

但是你那首印度支那的歌让我厌烦。你以为我会从中获得灵感?啊!都一样,对我来说。(笑)如果说有什么有趣的事情,那也是我在做什么,而不是我是谁。至于我是谁,这毫无意义。我不再读书了。我什么也不读了。我不再听音乐。我拍电影。我在半年里拍了三部电影。说到电影,我做过的最重要的事情,或许可以说是我做过的最重要的事情,是在今年做的,在12月。这是一部电影,名字叫做《在荒凉的加尔各答她的名字叫威尼斯》(Son nom de Venise dans Calcutta désert)。这是《印度之歌》的第二版。在这里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什么也没有。呃,好吧,就这样,您想让我跟您说说别的什么?我一生都在工作,我对工作怀有热情。也就是说应该审视这个概念,因为它是假的。我一生都在忙我喜欢的事情。夏天会让我很厌烦。人们去度假,这让我很厌烦。我知道他们有这个需要,我知道他们是迫不得已才娱乐的。总之我跟您说这些是因为,我不知道,巴黎今天有多少度,三十二度,是吗?是的……人们出发,在出发之前,他们就这样跟随广告推荐的路线,他们是迫不得已的;想想很可怕,因为……总的来说,他们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永远都是一样的。永远都一样。或许我曾想去加尔唐普[1]河畔钓鱼,在利摩日[2]旁边,跟朋友们一起。此外,那里还有美丽的圣萨万(Saint-Savin)教堂,一座罗马教堂,没有人知道那里,一座彩色的教堂。

都一样,工作也是,他们工作是因为人们要求他们工作,他们度假是因为人们要求他们度假。如果您认真想想这一点,这很可怕。这很可怕。他们去游泳,他们去日光浴——还能有比日光浴更讨厌的东西吗?但是,他们去做了!他们去日光浴。他们晒黑了:他们晒黑是因为应该晒黑。可怜的人,这真可怕。他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好了!您看我说了很多话!呃?您用不着抱怨!

好了,通常人们会说:“无法忍受的,是工作。”我要说,娱乐也是如此,它被错误地对待了。被错误地领会了,被错误地理解了。呃?因为没有理由让几千几百万的人做同样的事情!这难以忍受。在七八月间,我要逃跑,要躲起来!躲开法国那个时候呈现的场景。不,没有人拥有一样的生活,跟别人一样的生活!没有人!认为一个知识分子和另一个知识分子之间有差别,但一个工人和另一个工人之间没有,这很蠢。在一个家庭主妇与另一个家庭主妇之间,一个工人与另一个工人之间,也有同样的差别,同样的距离,同样的……怎么说呢,同样的……是的,切切实实的差别,是吧,需求不同,方式不同,欲望不同,跟知识分子之间的差别一样大,认为一个葡萄牙人,和另一个葡萄牙人一样,这太可怕了!用同样的方式去看待人们,这跟军事化管理一样可怕,让我非常气愤,这一点。当人们对您说他们在拍一部关于雷诺生产线的电影时;好,雷诺生产线,有六百个家伙,得了,可能有两千个家伙,他们在做同样的事情;由于他们在做同样的事情,所以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们称其为“雷诺生产线”!而根本不知道,不去问其中的一个人在做什么。这里面有一种对人的蔑视,这是很可怕的。在这种整齐划一的工作性质里。人们认为由于有数以百万的人在做同样的事情,他们就是一样的。在这里,马克思主义突然变得极其贫乏。在这里它不再行之有效,这种感受,已经有十几年了。因为个体失去了权力。

……

1976年7月5日,米歇尔·贡萨雷斯(Michel Gonzales)和宝拉·雅克(Paula Jacques),“周一嘉宾”,《法国文化台的午后》(Les Après-midi de France Culture)

【注释】

[1]加尔唐普(Gartempe),法国克勒兹(Creuse)省的一个市镇。——译注

[2]利摩日(Limoges),法国南部上维埃纳(Haute-Vienne)省的一个城市,法国历史文化名城。——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