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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1991私人文学史:杜拉斯访谈录
1.11.1 人们不太清楚您是谁了
人们不太清楚您是谁了

继《恒河女子》(La Femme du Gange,伽利玛出版社出版)之后,现在是《话多的女人》(Les Parleuses,午夜出版社出版)。玛格丽特·杜拉斯与格扎维埃尔·戈蒂埃[1]未经修改的谈话。正如作者在前言里告诉我们的,重要的东西在口误里。

让-路易·艾齐纳(Jean-Louis Ezine,以下简称JE):最终,您是想写一本失败的书?

MD:不,是一部反-书(anti-livre),因为这是一本没有开头,没有结局,也没有虚构的书,它甚至没有被重读或修改。

JE:失败,我就是按照格扎维埃尔·戈蒂埃在前言中使用这个词时的意思来理解的:在清晰话语方面的失败,由于未经修改便按照原始状态交出,因此透露出了您不想说,但在您不知情的情况下说出来的东西。

MD:是的,我觉得我们第一次从对审查的恐惧中解放了出来……

JE:这是如何做到的?

MD:事情是这么来的。《世界报》有一个关于女性写作的档案计划。雅克琳娜·皮亚捷(Jacqueline Piatier)[2]没有接受。格扎维埃尔·戈蒂埃和我,我们还是顺着这个思路继续下去。在一个美丽的夏天,我们在乡下相聚,我们继续。

JE:像格扎维埃尔·戈蒂埃说的,你们还在谈话的间隙做果酱。

MD:是的,我有很多水果……

JE:在这些按照谈话进行的原貌整理出来的对话中,有没有对某种天真的寻找,按照巴特的说法,审查是与写作一同开始的:写作在压缩、修剪、擦去,总之是在装扮并粉饰最初的冲动……

MD:这些都是在事后进行的,我不能对您说:一旦记录到纸上,我们就意识到这些谈话可以保持原样,交给读者阅读,赤裸裸地……

JE:现在您从这本书里读出了哪些暗示?

MD:在这一点上我没有什么要说的。

JE:您没有什么要说的?

MD:没有,当然。我在和格扎维埃尔聊天……

JE:这并不意味着您什么想法也没有……

MD:人们对我说这有点让人困惑,因为它读起来比一篇改过的文章还要好。

JE:还要好?

MD:不是从文学阅读的角度。而是从“聆听”阅读的角度看更好,您知道。这不是一本用来读的书,这是一本用来听的书……这变了。

JE:您希望更多地袒露自己?

MD:我不想袒露自己,谈话是自然而然进行的,正如您在这本书里听到的那样。我们不想按照这样或那样的方向前进。我们聊得很随意,没有丝毫刻意。或许这一点正是您难以想象的。每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我不会对自己说“今天我要多说点”或者“今天我要少说点”。

JE:您希望这本书呈现出心理分析的面貌?

MD:不,再说一遍我什么也不希望。

JE:毕竟有两个主体……

MD:谁?

JE:玛格丽特·杜拉斯和格扎维埃尔·戈蒂埃。

MD:好像我问了她很多问题……我很喜欢这个想法。

JE:想到审查自然会引出言论自由的想法:想逃避所有的思想或文学审查,也就是想彰显言论的某种质量,某些独特的真理……

MD:审查这个想法不是一开始就有的。何种审查?盛夏,在乡下的一栋房子里,我们女人之间聊聊天,没有目的,没有计划。我们不知道写成文章是什么样,不知道会不会修改,通常都要修改的。最终我们决定保留它原来的样子……我想男人们可能会喜欢每天晚上再听一遍他们之间的谈话,并做出评判。房子里没有男人,不管远近都没有,我想这起了很大作用。

JE:审查是男性的?

MD:您想说什么?

JE:您是否认为对写作理由的审查具有男性色彩?

MD:男性的压迫并不是理由,但它对理由产生了影响。这证明了它之所以伴随着我们,是因为人们一直在谈论它。

JE:您呢,您拒绝评判您做的事。

MD:您不惜一切代价地认为我有什么意图。这不是一个需要作者评判的文本。此外,在这本书里也没有作者。

JE:对于您出版的这个文本,您什么也不想说。您对于出版它有什么兴趣?

MD:按照原始状态,比如前后不一致,等等,发表出来的谈话,可能会包含更多的……真诚。文本是按照另一个时代的样子存在的。仿佛您走的是一条实实在在的路上……一切都不是既定的。与其说它是一本书,不如说它是格扎维埃尔·戈蒂埃和我,与其说它是我们,不如说它是一本书……这本书想表达您所想的。我在书里跟格扎维埃尔讲的话,就是我写作时想到的。我没有剖析我的计划:我没有计划。我只是在谈论写作时突然想到的东西。这件事,是女人才会做的。男人则会谈论他的书有什么意义,挖掘他的动机。并不是说我拒绝这么做:这没有发生,我没有动机。我可能会撒谎。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女性现象。

这是在写作内部进行的。我写作,就是这样。我听到一些话,那个地方关上了,声音变弱了。于是我要特别认真听,为了不漏掉一字一句……在《话多的女人》里,我只是原原本本地说出了当我回归写作领域时我想到的东西。

JE:人们不太清楚您是谁了,玛格丽特·杜拉斯。

MD:这样更好……

JE:自1968年5月以来。

MD:为什么是1968年5月?

JE:您彻底改变了您的写作方式。

MD:您说的是《毁灭,她说》……这是一本政治书,表达了我相信1968年5月。此外这是年轻人的看法。

JE:令人担心的是,是当您在摧毁的时候,没有留下任何清晰的计划……

MD:我解释过,在这本书里也解释了。这是一种完全内在的毁灭……以您为例,我希望您打破的,就是某种提问习惯,这种习惯有点像是既定的,有点机械。“您在……方面有什么意图?——您通过……想表达什么?——您想不想稍稍谈论一下……?”仿佛我们真的可以稍稍谈论一下。我们要么谈论,要么闭嘴。毁灭,对于我来说,是内在的。您也知道这一点。我可以更加严肃地对您说,我不属于任何政治政党,我的政治觉悟比以前要高得多。我没有被那些林林总总的口号埋没。

1974年4月15日,让-路易·艾齐纳,“谈论不想说”,《文学快讯》

【注释】

[1]格扎维埃尔·戈蒂埃(Xavière Gauthier,1942— ),法国作家、记者、编辑,法国女权主义代表人物,代表作品为《超现实主义与性》。——译注

[2]973年5月,《世界报》本来打算刊登关于女性写作的两页内容。雅克琳娜·皮亚捷拒绝了,理由是这些文本“完全无法理解,荒谬不堪,没有任何意义”。参见玛格丽特·杜拉斯,《作品全集》,第三卷,巴黎,伽利玛出版社,“七星文库”,第158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