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誉,玩完了
皮埃尔·布尔雅德(Pierre Bourgeade,以下简称PB)约见了一定数量的作家,向他们提了一些非同寻常的问题。这些问题跟他们的生活和作品都没有关系,而是与他们身上隐藏的、秘密的、想象的东西有关,总之就是与他们在作品中表现的、但并不总能意识到的东西,以及他们并不总想透露给记者的东西有关。对《文学半月刊》(La Quinzaine littéraire)来说,这里面或许可以玩出花样。……
到目前为止,被提问的作家有弗朗索瓦·莫里亚克(François Mauriac)、安德烈·皮耶尔·德·芒迪亚格[1]、J·M·G·勒·克莱齐奥、娜塔莉·萨洛特、欧仁·尤内斯库、皮埃尔·克洛索夫斯基[2]、雷蒙·格诺等。
今天,是谁要回答皮埃尔·布尔雅德的提问呢?
讨厌《波利厄克特》(Polyeucte)[3]。
憎恨帝国主义。
爱上一个中国人。
PB:您做梦吗?您有熟悉的梦境吗?
X[4]:这段时间我梦到一个很大的场地,我安排嬉皮士睡在那里。
PB:经常吗?
X:是的,经常。
PB:为什么?
X:为了在夜幕降临时,使他们逃离被抓的危险。被警察追捕的风险。我爱他们。
PB:在这个场地里,他们什么时候能走?
X:他们想走的时候,这是当然。他们都知道有一个地方可以躲避警察。
PB:他们在那里做什么?
X:做他们想做的事情。这个梦,认我们来解一解。这是个关于隐蔽空间的梦。关于空间中的空间的梦。这是一个反梦。
PB:怎么样,这个地方?
X:很大。远离了其他场所。远离其他建筑,这样嬉皮士就可以在里面演奏音乐。
PB:躺着还是坐着?
X:他们想怎样就怎样。
PB:谁会进来?
X:任何人都可以进来,权力机关职员除外,我说的是警察。
PB:有音乐吗?
X:有,或者什么也没有。如果他们愿意可以什么也不做!他们有绝对的权力。什么也不做。
PB:他们跳舞吗?
X:是的。
PB:他们也可以睡觉?
X:是的。
PB:墙上有画吗?
X:是他们的东西。他们自己的画。或许很快就会有一些招贴画。
PB:您会来吗?
X:我跟其他人一样。我来,但是他们不知道这个场地属于谁。他们找到了这个场地。他们安顿下来。然后继续生活下去。
PB:您来看他们。他们不认识您。
X:当然。我无所谓。
PB:白天还是夜里?
X:夜里。
PB:您坐下,什么也不说。
X:不,我跟他们聊天。我对嬉皮士有一点了解。就目前来说,他们不能在夜里走动。他们会被逮捕。被警察抓。平均每夜抓捕六次。这是个平均数。有时是七次。有时是五次。
PB:回去之后,您是在街上散步,还是回家?
X:当我在巴黎时,我整晚都在街上。
PB:您阅读吗?我的意思是说:在您小时候。您一本书也不记得了?
X:《臭皮匠》[5]。我哥哥读这本书。
PB:您能回想起他们的样子吗?
X:不能。
PB:还有别的书吗?
X:我不知道。《尼莫》(Nemo)。关于潜水艇的。当它钻到水下的时候。
PB:是的。
X:我想跟您说说我年轻时讨厌的东西。是维克多·雨果的诗,《陷入困境》(L'enlisement)。您知道是哪首吗?
PB:不知道。
X:还有《鹈鹕》(Le pélican),是谁写的?
PB:是缪塞(De Musset),我想。
X:是缪塞。我记得很清楚这两首诗对我的身体产生了什么影响。恶心。
PB:鹈鹕,在最后,当它把自己撕碎,诸如此类?
X:是的。
PB:这令人恶心?
X:是的。这不够简洁。把撕开的伤口展示给人看。这是在玩弄读者的神经。这是卖淫。
PB:那我还描写谋杀呢。
X:我痛恨把鲜血展示给人看。我感到恶心。感觉作家让读者喘不过气来。您明白吗?
PB:是的。
X:即使在童年,我也有这种感觉。很痛苦。
PB:在其他书中,您的感觉相反?感到简洁?美?
X:是的,在化学书里。
PB:后来,您读过……
X:没有再读,我是二十岁才开始读书的。
PB:什么书?
X:纪德,还是兰波。我想是兰波。
PB:您当时已经写作了?
X:我一直在写作。我十二岁就写作了。
PB:写诗?
X:是的。
PB:关于自然的?
X:是的。
PB:大海?
X:不是。
PB:您不了解的东西?
X:是的,当然。还要讲讲这件事:后来,有一天,我在法兰西喜剧院看《波利厄克特》。我发出一阵狂笑。然后停了下来。随后,我又发出一阵狂笑。我不得不出去。我狂笑不止,不得不借助调理气息来恢复。因为这个,我一直不能听古典剧。在歌剧院也是一样。我会狂笑。我既不能去歌剧院,也不能去法兰西喜剧院。我不能听古典剧。我反对古典剧。就像十六岁时那样。
PB:您十六岁时是怎样的?
X:很放荡。我家里没有钱。我发明了一个很简单的办法来为家里赚钱:跟有钱的人要。我给家里赚了买肉和看电影的钱。
PB:需要卖淫吗,还是不用?
X:不卖淫。完全不用。这个方法就是这样找到的。有一次,我带回一辆车。
PB:您是在哪里找到那些人的?
X:到处都有。在大街上,或在中学里接近我的人。在我上的中学里,我知道哪些人富有,于是我就直截了当地去跟他们要钱。我做得十分巧妙。有点羞愧又很自然,您明白吗?……
PB:介于两者之间。
X:我觉得这么做很正常。我觉得这越来越正常。
PB:当我构思这些访谈时,我想人们可能会跟我说这样的事情。一些从未说过的事。您从来没有说过这些事吧?……
X:没有。公开场合,从来没有。
PB:今天,您为什么告诉我了?
X:因为我突然不在乎了,说还是不说都一样。
PB:这很难说出口吗?
X:不难。如果有人问,就该说实话。为什么不呢?不应该尝试掩饰。名誉,玩完了。
PB:我们继续吗?
X:好的。于是,有一两个年轻人迷上了我,他们开始从家里偷钱给我。发生了一些故事。警察跟踪了我。我当时十六岁。我母亲收到了十六区一些大户人家的威胁信。我们住在克拉玛尔。她把信都扔了。我继续。
PB:他们不给您寄信吗?
X:谁?
PB:那些给您送花的人。
X:不。我完全是在戏弄他们。
PB:好吧。
X:我戏弄他们。我记得,这像是一项真正的工作:带回吃饭和看电影的钱。在我家里,人们迷恋电影。
PB:您回想这一切的时候是忧伤?是怀旧?还是什么感觉都没有?
X:是喜悦。
PB:这一切是怎么停止的?
X:我哥哥赌博。他欠了债。我们离开了巴黎。我遇到了一个俄国人,他给了我很多钱。还有一辆车。这辆车成了共有财产。一家人都可以开车兜风。这是一种生活方式,对吧。
PB:这辆车是什么牌子的?
X:一辆带敞篷的雪佛兰。
PB:什么颜色的?
X:绿色的。我会接受别人的邀请,只要他们也邀请我的哥哥们和我母亲去很贵很高档的地方。我们从来没有机会吃好东西,您明白吗?我们住在小城里。我的名声坏透了。同时,我继续学习,这方面没有问题。
PB:但是,您从来没有爱过别人?
X:我爱过一个中国的亿万富翁。
PB:一个中国人?
X:非常富有。非常、非常。
PB:啊,好吧。
X:我只能爱上一个非常富有的人,因为我是为整个家庭而爱的。我母亲说:“太好了,我们把她嫁出去。”但是中国人的父亲反对这桩婚事,因为我名声不好。这是我冒的最大的风险:要是中国人的父亲能同意就好了。我爱上了他的钱。
PB:他没有杀死您吗?
X:谁?
PB:那个中国人。他们从来没有试图杀死您吗?那些人?没有人想给您一刀?
X:没有。发生过一些悲剧。
PB:不是开玩笑?
X:是的。(笑)没有产生太严重的后果。幸亏如此。
PB:幸亏如此。
X:我想到了我们的那个家庭。不做作的典范。现在,都结束了。我还有一个哥哥。但他不读《半月刊》。
PB:好吧。
X:您没有问我任何政治问题。
PB:没有。
X:问一个吧。
PB:布拉格。您如何看待布拉格?
X:我希望击溃苏维埃俄国。俄国人成了革命中的帝国主义者。我认为革命者的首要任务便是与苏维埃俄国和所有依附于苏维埃的附属党派进行抗争。
PB:好的。您是谁?
1969年10月1日,皮埃尔·布尔雅德
“这是谁?与一位作家的秘密访谈”
《文学半月刊》,第八十期
【注释】
[1]安德烈·皮耶尔·德·芒迪亚格(André Pieyre de Mandiargues,1909—1991),法国超现实主义作家,代表作品为《玫瑰送终》《黑色摩托》等。——译注
[2]皮埃尔·克洛索夫斯基(Pierre Klossowski,1905—2001),法国小说家、哲学家、编剧,代表作品为《生存货币》.——译注
[3]法国古典主义剧作家高乃依(Pierre Corneille)的著名悲剧。——译注
[4]X指接受访谈的这位神秘嘉宾,她就是玛格丽特·杜拉斯。——译注
[5]《臭皮匠》(Les Pieds nickelés),直译为“镀镍的脚”,法国编剧、漫画家的路易·福尔东(Louis Forton,1879—1934)创作的漫画。——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