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罐”公案的荷兰图解

——《静物：银执壶和瓷碗》卡夫　约1656年

——《静物：晚明姜罐》卡夫　1669年

阿姆斯特丹国立博物馆是荷兰收藏中国瓷器最多的博物馆，是研究华瓷西传不能不拜访的地方。通过中国驻荷兰使馆的帮助，我拜访了此馆东方研究部主任凡·冈本（Jan van Campen）先生。得知我研究西画中的瓷器，他找出一本介绍大航海时代荷兰进口中国瓷器的书，其中有一节专门刊登了荷兰静物画家威廉·卡夫（Willem Kalf）以瓷器为主题的静物作品。回国后，我细细研究了这些画。

卡夫是鹿特丹出生的著名静物画家，他的静物画有一大特点，几乎所有的画中都有青花瓷。凡·冈本送我的他本人写的《荷兰与东方商品》一书中，收录了威廉·卡夫的四幅静物画，其中就有他约1656年绘制的《静物：银执壶和瓷碗》，威廉·卡夫笔下的瓷碗都是倾斜的，令碗中的水果翻滚出来，静中有动。不过，我更关注的是他的《静物：晚明姜罐》，英译名为Still Life with a Late Ming Ginger Jar（我专门请教了瓷器专家刘涛先生，他认为此画中的瓷罐应为清初制品），这幅画还有一个英译名Still Life with a Chinese Porcelain Jar， 即《静物：中国瓷罐》。

这两个维基百科上的译名，关涉一桩“姜罐”公案。

中国瓷器拍卖网上近年常有“姜罐”出现，但这一名称在中国古文献里没有任何记载。那么，这古怪的名字是从哪来的呢？一位知名收藏家曾在一档讲瓷器的电视节目中提到：中国古代确实没有“姜罐”一说，此名来自海外。因为生姜产于中国，经马可·波罗介绍，传至欧洲。当时姜在西方极为珍贵，故西人以价值不菲之中国瓷罐藏之，西人遂将此种瓷罐称为“姜罐”。听上去似有道理，细想，问题随之而来。

一、早些年我研究澳大利亚学者杰克·特纳（Jack Turner）的《香料传奇》时，了解到生姜亦算作香料的一种，它确实原产于中国。古代欧洲人从来没吃过鲜姜，只能吃到干姜。干姜需要放到这种大型瓷器中吗?

二、据英国学者多尔比（Andrew Dalby）《危险的味道》一书说，生姜由中国传入马来群岛，而后传播到东非，公元1世纪时，就已进入地中海了。古罗马美食家埃皮希乌斯编写的世界第一部烹饪书《烹调指南》（也称《埃皮希乌斯食谱》）里，已经记录了生姜的功用。所以，“经马可·波罗介绍，生姜才传入欧洲”只是一个美好的传说，不是史实。

三、有懂英文的人也曾提出质疑：姜之西文为 Ginger（音京姜），罐子的西文为Jar（其音若姜），西人未必用它来装姜，只是以Jar即罐子称之而已。

我也认为“姜罐”（Ginger Jar）是一种英汉之间的双重误译。这种叠加词的误译有很多，比如“撒哈拉沙漠”，其“撒哈拉”就是“沙漠”的意思。再如“克里姆林宫”，其“克里姆林”就是“宫”的意思。我以为此画的另一译名“Porcelain Jar”，即瓷器罐，才是正确的，事实上，许多英文网站对此画的译名采用了“Porcelain Jar”。

四、这种平头圆腹、人头大小的瓷罐，流行于清代，俗称“人头罐”。依我从荷兰黄金时代的绘画“考古”来看，明末中国瓷器大量进入荷兰，但仍是名贵之物，多出现在展示贵族生活的“早餐画”中，“克拉克瓷器”从没有出现在“厨房画”和“集市画”中。

早期荷兰静物画中，几乎没见到这种精美的瓷器罐。同一时期的法国静物画家雅克·林纳德（Jacques Linard）大约在17世纪40年代画过一幅《葡萄、瓜果与瓷器罐》，先于卡夫，此时欧洲宫廷和贵族家庭正将大明瓷器当作一种高档的摆设，想来不会用来装姜。而生姜若不是做泡菜，中国人也不会将它投入瓷罐。

五、生姜从汉代传入欧洲已有千余年，早已不再名贵；到了1712年，法国传教士殷弘绪（Père François Xavier d'Entrecolles）公开了中国瓷器制造的秘密，欧洲高仿瓷器相继出现，中国瓷器亦不再昂贵。瓷罐装姜显然是个假想，而将中国瓷罐特别是清代瓷罐的收藏与拍卖名称定为“姜罐”，实在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好了，还是说回此画。卡夫的静物画是一种商品画，其特质就是展示富贵，所以，他画中的器物都是昂贵的进口的，玻璃器皿是威尼斯的，瓷罐是中国的，桌毯是东方的……画家巧妙地运用这些珍贵物品的反射光影（海达等荷兰静物画大师常常使用这种手法），借以转换出一种“珠光宝气”，以此显示满眼的富贵、奢侈、华美之气，比如卡夫大约在1656年创作的《静物：银执壶和瓷碗》。不过，也请注意，他在画的右下角摆了一只闪亮的怀表，提醒人们财富与时间一样稍纵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