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宴陈设里的风华

民以食为天，贾府也不例外，因此《红楼梦》中贾府的饮食筵宴生活是为重头戏之一。他们的饮食自然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对付一道食材也要穷尽它的所有可能性；制作程序的复杂，作料的严格选择和配搭，显示出贵族家庭的气象。更重要的是，贾府系“诗礼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饮食有一堆讲究，这讲究有着严格的秩序要求，有其阶层和地位所规定的套路。因此，在筵宴的陈设布置上，最能见出等级秩序和制度尊严渗透到寻常生活中的具体样态，且在长期的遵循推演中成为习焉不察的饮食“习俗”。

家宴

在中国古典建筑中，不论住宅的面积有多大，屋子数量有多少，从没有在建造时就设定饭厅位置的习惯，一般都是在所居院落的堂屋里开饭。但堂屋有其固定的陈设格局，故不能把餐桌椅固定地摆在堂屋当中，都是用餐时摆放，餐毕后撤去。

中国的饮食习俗是“合餐制”，大家团团围坐，共同进餐。在就餐的座次上体现着鲜明的伦理次序。传统中坐北朝南是最尊贵的位置，所以当然归于贾母。按照“左为上”的原则，左侧次尊贵，所以第三回里凤姐让黛玉（客人）坐左上第一席。左边坐了，才是右边，依次挨下去。第七十一回贾母做寿：“上面两席是南、北王妃，下面依叙，便是众公侯诰命。左边下手一席，陪客是锦乡侯诰命与临昌伯诰命；右边下手一席，方是贾母主位。邢夫人王夫人带领尤氏凤姐并族中几个媳妇，两溜雁翅站在贾母身后侍立。林之孝赖大家的带领众媳妇都在竹帘外面伺候上菜上酒。周瑞家的带领几个丫鬟在围屏后伺候呼唤。凡跟来的人，早又有人管待别处去了。一时台上参了场，台下一色十二个未留发的小厮伺候。”对就餐者座次的描述是极其详细的，宴席的座位格局体现出地位的尊卑和长幼的次序。

第七十五回记述荣国府中秋赏月的大型家宴，安排在大观园的凸碧山庄里：“于厅前平台上列下桌椅，又用一架大围屏隔作两间。凡桌椅形式皆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上面居中贾母坐下，左垂首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右垂首贾政、宝玉、贾环、贾兰，团团围坐。只坐了半壁，下面还有半壁余空……于是令人向围屏后邢夫人等席上将迎春、探春、惜春三个请出来。贾琏宝玉等一齐出坐，先尽他姊妹坐了，然后在下方依次坐定。”第七十六回：“话说贾赦贾政带领贾珍等散去不提。且说贾母这里命将围屏撤去，两席并而为一。众媳妇另行擦桌整果，更杯洗箸，陈设一番。贾母等都添了衣，盥漱吃茶，方又入坐，团团围绕。”“男女有别”的秩序要求在就餐上体现为男女之间的分隔。同是在一起就餐，分为男女两桌，中间用围屏分隔开。男女同坐一桌的情形只发生在嫡亲一家人身上。

但在怡红院里为宝玉过寿的夜宴上，却打破了主仆尊卑长幼的次序，座位随意，书中写道：“不用围桌，咱们把那张花梨圆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宽绰，又便宜……大家方团圆坐定。小燕四儿因炕沿坐不下，便端了两张椅子，近炕放下……袭人等都端了椅子在炕沿下一陪。黛玉却离桌远远的靠着靠背。”这样的坐法只可能发生在怡红院里，这也是怡红公子所不自觉施行的平等意识的体现。

游宴

不同于日常家宴位置的固定，游宴以娱乐为主，随境而安，均是根据宴客的性质不同，规模大小不等，适时择地而设，调动的家具也有多有少。第三十八回众人在大观园藕香榭处设螃蟹宴，花香水声，明月当空，既有情调，也觉自由。就餐者人数众多，所以分成三桌，在座次上也仍有高低贵贱之分，但就餐氛围已轻松愉悦得多了。丫环女佣们也被允许在游廊和桂花树下设席用餐。大观园的游宴冲破了肃穆的谨严，有些自由随心的乐趣。

餐桌上体现核心和边缘，重点和次要，主要是依靠座次的位置安排，虽然某些时候为了追求新奇，也会来一次“分餐制”，就餐的家具布局上发生了相应的变化，但伦理次序依然有鲜明的体现。第四十回中就有对古代少见的“分餐制”的生动描述，在缀锦阁临时摆下的宴席：“谁素日爱吃的拣样儿做几样。也不要按桌席，每人跟前摆一张高几，各人爱吃的东西一两样，再一个什锦攒心盒子，自斟壶，岂不别致……这里凤姐儿已带着人摆设整齐，上面左右两张榻，榻上都铺着锦裀蓉簟，每一榻前有两张雕漆几，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叶式的，也有葵花式的。也有方的，也有圆的，其式不一。一个上面放着炉瓶，一分攒盒。一个上面空设着，预备着另放所喜之食物。上面二榻四几，是贾母、薛姨妈；下面一椅两几，是王夫人的，余者都是一椅一几。东边是刘姥姥，刘姥姥之下便是王夫人。西边便是史湘云，第二便是宝钗，第三便是黛玉，第四迎春、探春、惜春，挨次下去，宝玉在末。李纨、凤姐二人之几设于三层槛内，二层纱橱之外。攒盒式样亦随几之式样。每人一把乌银洋錾自斟壶，一个十锦珐琅杯。”

豪宴

第五十三回、五十四回里，曹公浓墨重彩地状写了荣国府元宵夜宴的盛况。元宵本不是陌生的节日，早已有“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撚金雪柳，簇带争济楚”“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等妩媚文辞将其推高成千古风流了。但曹公不同，他的重心不在街头巷尾的赏花观灯，而在一家豪门的一场夜宴，不在笼统以概之的浪漫和游戏，而在夜宴与陈设种种细节的工笔描绘，是更现实主义的：

这里贾母花厅之上共摆了十来席。每一席旁边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着御赐百合宫香。又有八寸来长四五寸宽二三寸高的点着山石布满青苔的小盆景，俱是新鲜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盘，内放着旧窑茶杯并十锦小茶吊，里面泡着上等名茶。一色皆是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并草字诗词的璎珞……目下只剩这一副璎珞，一共十六扇，贾母爱如珍宝，不入在请客各色陈设之列，只留在自己这边，高兴摆酒时赏玩。又有各色旧窑小瓶中，都点缀着“岁寒三友”“玉堂富贵”等新鲜花草。上面两席是李婶娘、薛姨妈二位。贾母于东边设一透雕夔龙护屏，矮足短榻，靠背引枕皮褥俱全。榻之上一头又设一个极轻巧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着茶吊、茶碗、漱盂、洋巾之类，又有一个眼镜匣子。贾母歪在榻上……因又命琥珀坐在榻上，拿着美人拳捶腿。榻下并不摆席面，只有一张高几，却设着璎珞花瓶香炉等物。外另设一精致小高桌，设着酒杯匙箸，将自己这一席设于榻旁，命宝琴、湘云、黛玉、宝玉四人坐着。每一馔一果来，先捧与贾母看了，喜则留在小桌上尝一尝，仍撤了放在他四人席上，算他四人是跟随贾母坐。故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再下便是尤氏、李纨、凤姐、贾蓉之妻。西边一路便是李纹、李绮、宝钗、岫烟、迎春姊妹等。两边大梁上挂着一对联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灯。每一席前竖一柄漆干倒垂荷叶，叶上有烛信插着彩烛。这荷叶乃是錾珐琅的，活信可以扭转，如今皆将荷叶扭转向外，将灯影逼住全向外照，看戏分外真切。窗隔门户一齐摘下，全挂彩穗各种宫灯。廊檐内外及两边游廊罩棚，将各色羊角、玻璃、戳纱、料丝、或绣、或画、或堆、或抠、或绢、或纸、诸灯挂满。廊上几席，便是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芹、贾芸、贾菱、贾菖等。

脂批曾评点此处曰：“叙元宵一宴，却不叙酒何以清，菜何以馨，客何以盛，令何以行，先于香茗古玩上渲染，几榻座次上铺叙，隐隐为下回张本，有无限含蓄，超迈獭祭者百倍。”曹公善写富贵，不从酒菜盛装上用力，却从陈设清供上着眼，所谓出奇制胜，妙笔生花，正是这般的手笔。

炉瓶三事，是指香炉、箸瓶及香盒三种器具，皆为焚香必备。焚香时，中间放置香炉，香炉两边各置箸瓶、香盒。所焚之香是香面或香条，故必须用铜箸与铜铲，箸瓶用来盛放箸铲，香盒用作贮藏香面或香条。上品的香多不制成如今的线香，直接就是一块或一条这么着呈上来。盆景上俱是新鲜花卉，在隆冬季节已属不易，旧窑小瓶里居然插着“玉堂富贵”的牡丹花，更是难得，在轻描淡写中成为这一奢华宴席上相当有力的一笔。写到各种彩灯彩烛，也并不费力形容，只是点上这么一点，却只觉到处是灯影烛光摇落繁华。为了赏戏的真切，还有当时罕见的荷叶聚光灯，可谓设计巧妙，格调高雅。

这是一幅贵族豪宴的全景图，场面装饰奢华，环境严格考究。人物穿行在各种按规矩摆放妥帖的物件之间，除了必备的桌椅几案，还布置着各色时鲜花卉，点缀着各式小盆景，屋里屋外挂满了各种材质和样式的宫灯，席间还有戏班助兴。只见得，人面花容与灯火笙歌交相辉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