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上舒卷有闲在
在叙述贾府人物日常起居生活时,“炕”作为一个极其寻常的室内陈设和活动场所,出现的次数不胜其多,占据了重要位置。南人习床,北人习炕,清人高佑《蓟邱杂抄》记北京人睡炕的习俗云:“燕地苦寒,寝者不以床,以炕。”炕与床一样,都是偃卧休息之具,有御寒取暖、舒筋活血、驱劳歇乏的功用,宋人朱弁《中州集》卷十有《炕寝三十韵》,云:“风土南北殊,习尚非一躅。御寒貉裘氅,一炕且踡伏。阳曦助喘息,未害摇空腹。惠气生袴襦,仍工展拳足。岂唯脱肤鳞,兼复平体粟。负暄那用诧,执热定思沃。收功在岁寒,较德比时燠。虽余炙手焰,宁有烂额酷。”正是说炕的这一好处。
关于普通炕的摆设情况,《宁古塔纪略》的记载很切实:“房屋大小不等,木料极大。有白泥泥墙,极滑可观。墙厚几尺,然冬间寒气侵入,视之如霜。屋内南、西、北接绕三炕,炕上用芦席,席上铺大红毡。炕阔六尺,每一面长二丈五六尺。夜则横卧炕上,必并头而卧,即出外亦然。橱箱被褥之类,俱靠西北墙安放……无椅凳,有炕桌,俱盘膝坐。”
《红楼梦》中述及的炕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土炕,另一种是木炕。
“北人以土炕为床,而空其下,以发火,谓之炕。”[1]土炕是炕最原始的形式,多是用砖石、土坯、泥灰砌筑的固定床位,通常比移动式床大得多。炕修砌容易,造价低廉,多就地取材,缘壁而建,一般呈长方体。炕内砌两三条烟道,连通灶膛和烟囱,便于烟穿过。烟道上铺盖石板、黄土,炕面以胶土泥抹平。炕边用砖石垒砌,上面安置石条或木质炕沿围护。炕面平坦,干透以后铺炕席、毛毡、棉褥、炕单等,十分宽大,坐卧都很方便,具有极高的实用性,因此北方寒冷地带长期沿用,至今不衰。
土炕写意
这古老的炕,包含着现代科学中传热、散热、管道等专门学问在里头,是有很深的智慧的根基的。贫寒人家能够用上这种简陋的土炕就已经很不错了,他们通常一家大小都睡在一张炕上,无力做更多的修饰和美化,顶多是油上一层漆。炕上的铺设也很粗陋,若炕是没油漆过的,最下面就铺一条苇席,上面再铺些粗淡被褥而已;更不济的,就只有炕席一条,再无其他东西了。书中第七十七回写晴雯被逐出大观园后,卧病其姑舅哥哥家,宝玉去探望时,发现昔日心比天高的晴雯睡在铺了一领芦席的土炕上,宝玉心疼得潸然泪下。为了经济实惠,炕也通常和炉台结合设计,旧时北京形容人家清苦,就常说一句“锅台连着炕”的俗谚。在烧饭时,可利用烧饭的热力来暖炕,一举两得。书中写晴雯要茶喝时,茶壶就在炕头的炉台上,可见这里的炕也是灶炕一体的。
富裕人家的炕自然要讲究得多。饱暖思淫欲,这里的“淫欲”是指奢侈的过分的欲望,将这多出来的精力用在琢磨修饰一张炕上,也是表现之一。譬如,炕沿用朱漆漆过,炕周围的三面墙壁要用墨绿色或杏黄色等鲜艳适宜的色彩油一圈,再用金粉走几道边,转角处还画出“云头”“如意”“回文卍字”等吉祥的花纹,谓之“炕围”。这些颜色是非常讲究的,在庄重之上渲染些玲珑,素色打底,彩色包围,一张睡觉的炕也有了不少艺术美感。
《红楼梦》中土炕出现的不多,大量出现的、称之为“炕”的东西,是木炕。这种炕是砖炕和架子床的结合体。例如乾清宫东暖阁,楼下落地罩内的楠木包镶床。所谓“楠木包镶”,是指炕帮而言。炕帮内是杉木长方形的床。几张杉木床连接成一个整体平面,床面上只有一份铺设。《红楼梦》里提到的“炕”,实际上就是指这种“拼床”。拼床坚固平稳,床前常有落地罩,落地罩是从架子床的门罩演变过来的。
荣禧堂东边三间小耳房室内的炕
炕上的陈设自然也不同凡响,不落俗套。第三回王夫人炕上的陈设就是极其华丽考究的:
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时新花卉,并茗碗唾盒等物。……炕沿上却有两个锦褥对设……
这是贾政与王夫人正室内炕的陈设,但与荣禧堂一样,已被划归为公共区域,仅供摆设之用,日常起居并不在这里。所以这儿的物件与陈设方式很有代表性,很能够说明一般富贵人家炕居上的正式陈设。
书中第五十三回细描了一个类似的室内布局,是在宁国府除夕夜尤氏接待贾母的上房:
尤氏上房内早已袭地铺满红毡,当地放着象鼻三足鳅沿鎏金珐琅大火盆,正面炕上铺新猩红毡,设着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外另有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上面,大白狐皮坐褥,请贾母上去坐了。两边又铺皮褥,让贾母一辈的两三位妯娌坐了。这边横头排插之后小炕上,也铺了皮褥,让邢夫人等坐了。地下两面相对十二张雕漆椅上,都是一色灰鼠椅搭小褥,每一张椅下一个大铜脚炉,让宝琴等姊妹坐了。
格局基本上是一样的,只因是除夕,天寒冷,增加了火盆在地,而坐褥、椅袱等都换成了皮的,愈发显出一屋子的热闹和富贵。
除夕夜尤氏上房陈设
相比较而言,王夫人日常所用的炕就显得家常些,更有生活气息:
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
居室中的所有陈设,是以一个临窗而设的“炕”为中心展开的,这炕是这耳房的核心区域。从这些关于炕上铺陈、摆设和起居方式的描述中,我们得以管窥古代大家庭炕居文化的关键内容。炕上有多重铺陈,毡、毯之上,有条褥和坐褥,褥上设有正方形的靠枕。黛玉看到的这些东西都已半旧了,正是不动声色地渲染了贾府的奢华,盖奢华已成习惯,只剩下在日子里慢慢消磨也。炕上的陈设家具都是比较小巧精致的,兼顾实用性和装饰性,常见的有炕桌、炕柜、炕几、炕屏。炕柜摆在炕的一头,炕中间放置炕桌,炕桌两边铺设坐褥,竖着靠背引枕。炕上也分主次座位,炕下也设圈椅,与炕又形成主宾关系,黛玉心到眼到,处处留意,处理礼仪的事体上做得谨慎得体。
东廊三间小正房王夫人处陈设
书中第二十三回再次提到了这间房中的炕,只是每一处都坐满了人,炕具有了浓郁的家庭气息和生活质感:
可巧贾政在王夫人房中商议事情……宝玉只得挨进门去,原来贾政和王夫人都在里间呢。赵姨娘打起帘子,宝玉躬身进去,只见贾政和王夫人对面坐在炕上说话,地下一溜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贾环四个人都坐在那里。
这里呈现的正是寻常居家时候的炕居生活,主人盘坐于炕上,可以看书、休息、睡觉。夫妻可对坐于炕桌两侧,聊天喝茶,谈论些琐事,舒适悠闲,也可撤去靠背炕几,铺上被褥,就寝休息。
炕桌也可作临时的餐桌。第六回里刘姥姥一进荣国府里,在王熙凤屋子东间炕上等候时,“忽见二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森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待她随着周瑞家的到西间去,只见“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旁边有银唾沫盒”,突出描述了凤姐房中炕上陈设的鲜明醒目。此处的炕既是待客之处,日常歇卧之处,也可为用餐之所。
王熙凤房中炕上陈设
炕有悠久的历史,考诸史籍,《唐书·高丽传》记载高丽人“冬月皆作长炕,下燃熳火以取暖”。宋、辽、金、元以降,“炕”传至黄淮流域,成为北方人的普遍风俗。《三朝北盟会编》卷三记女真族“环屋为床,炽火其下,相与寝食起居其上”。这里的“床”即指火炕,其后满族兴于白山黑水之间,承女真人习俗,仍是以“炕”坐卧。
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为给宝玉庆生,众佳人荟萃一炕上吃酒掣签嬉戏。怡红院的炕在外屋三间的西部,板壁集锦槅子后面。这次夜宴,往大炕上并排放了两张炕桌,宝玉、李纨、探春、黛玉、宝钗、湘云、宝琴、香菱八位主子坐在炕上,袭人、晴雯、麝月、秋纹、芳官、碧痕、春燕、四儿八个奴才在地下挨着炕沿一字排开。这炕可真不小。据邓云乡先生考量,这炕当是“顺山炕”,也就是顺西面山墙盘一条炕,人在炕上,右手是窗户,左手是后墙,这样炕的面积最大,八个人并排坐在炕沿下,就比较宽敞合乎情理了。只要想着一张大炕上花团锦簇,笑语盈暄,虽然已露衰兆,终还是红楼梦里人最温暖的记忆。
怡红院群芳开夜宴
[1] 见清人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十八“土炕”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