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帏背后的风景

院落房宇并几案桌椅都有了，还远不能算完，《园冶》说得很明白，更费心血的是装修。它说的装修很宽泛，天花槅扇门窗彩绘都在里头，主要是些小木装修。小木装修是由帐幔装修发展而来的，帐幔因其卓越的装饰和优化空间的功能依然占尽风光。贾政一向不问家事，也知道帐幔帘子并陈设玩器古董，需要“一处一处合式配就”。帐幔帘子是柔软而妩媚的东西，以一种不动声色的机智，区隔开各种空间，保护空间内部的私密与界限；又能依据空间的个性变幻自己的色彩和模样，最能渲染空间的氛围，袅袅如风情万种的霞光云彩，一片一片地照亮细节，赋予空间很多种朦胧的精彩，使其既有条理和层次，又有过渡和变化，促成了不同小空间之间的渗透、流动和引申，空间呈现出活泼精致的动感和力度。

帏帘帐幔分割的室内空间

潇湘馆中的帷帐

大观园里建筑既多，品种亦繁，殿堂轩馆、亭台楼阁，不一而足，各有各的面目和特性。所需配备的帘帏帐幔也就累积出了不小的数量，据贾琏的记录，有：“妆蟒绣堆、缂丝弹墨，并各色绸绫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帘子二百挂……外有猩猩毡帘二百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二百挂，墨漆竹帘二百挂，五彩线络盘花帘二百挂……”这些散布点缀各处的帘帏帐幔，使大观园的美更加具体而微，又像唇上一点胭脂的红那样，愈加细致地烘托出大观园的柔情似水。它们同繁花佳木一起，构成大观园细小而无处不在的纤维管，园子再怎样神秘缥缈，因为这细节的坚实和充盈，而不会是荒诞无稽的。

帐幔有其实在用处：冬可却寒，夏蔽蚊蝇，又具有遮蔽和装饰功能。很久前就已跃然于室内，富贵人家多以色彩鲜明的高级丝织品精工制作，加施华美纹饰，悬挂香囊流苏等物，东晋《邺中记》记十六国后赵主石虎的用帐：“春秋用锦帐，里以五色缣为夹帐，夏用纱罗，或綦文丹罗，或紫文縠为帐。”华丽风韵只是其中一种，帐幔的总体要与其他器物的形体、色泽相协调，使人产生舒适温馨安详之感。文人中还一度兴起过纸帐，宋人林洪在《山家清事》的“梅花纸帐”条目下写道：“于独床四周立柱，挂瓶，插梅数枝；床后设板，可靠以清坐；床角安竹书柜，床前置香鼎；床上有大方目顶，用细白楮（纸的代称）作帐罩之。”这种床帐，暗示着清雅而淡泊的生活。

梅花纸帐

帐幔是古代居室内不可或缺的东西，它的质地和美饰程度，直接影响到居室整体的氛围和情调。《红楼梦》里多处提到帐幔，如“藕合色花帐”“绣帐”“绡帐”“鲛绡帐”等，无不是富贵人家的气度。“鲛绡帐”还有个神话的来源，更能说明其富贵之非同一般：“南海出鲛绡纱，泉窒（指鲛人）潜织，一名龙纱，其价百余金。”秦可卿房中挂着“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同昌公主是唐懿宗李漼的女儿，“联珠帐”是用珍珠串起来的帐子。唐苏鹗《杜阳杂编》里记载：“咸通九年，同昌公主出降，宅于广化里，锡钱五百万贯，更罄内库珠宝，以实其宅……堂中设连珠之帐，却寒之帘，犀簟牙席。龙凤绣联珠帐，续真珠以成也。”可见其豪奢程度。怡红院宝玉床上挂着“大红销金撒花帐”，晴雯睡的暖阁则垂着“大红绣幔”，色彩鲜艳明快，纹饰富丽，与人物性情的鲜亮痛快颇有关联；探春的拔步床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纱帐”，葱绿色不张狂，表里两面都绣有花卉草虫则清新淡雅；宝钗床上吊着“青纱帐幔”，贾母认为过于素净，不像大家气度，命令鸳鸯拿来一幅“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替换掉，这帐子绫白如雪，墨含五色，有水墨飘逸清雅的特质。蘅芜苑过于素朴简单，在贾母看来便是个缺陷，她选择了这顶“水墨字画白绫帐”而不是绣帐，首先是尊重蘅芜苑整体的素洁品质，同时又以其不凡的质地和纹饰，来弥补和改善这一气质，这一着是巧妙而智慧的，在调节其过重的朴素之上，更新了视觉环境，扩充了室内素雅的内涵。

省亲别墅盛装迎接元春时，有“帘卷虾须，毯铺鱼獭”，“虾须”为精细竹丝所编帘子的别名。唐陆畅《咏帘》诗曰：“劳将素手卷虾须，琼室流光更缀珠。”元马祖常《琉璃帘》诗：“吴侬巧治玉玲珑，翡翠虾须迥不同。”诗中均见出虾须帘的珍贵，从它与水獭皮地毯相提并论上，也能见出此帘的奢侈豪华。

《红楼梦》里藏着重重帘幕，有湘帘、珠帘、绣帘、软帘、猩猩毡帘、金丝藤红漆竹帘、黑漆竹帘、五彩线络盘花帘等，很多日常生活就在打帘子、摔帘子、掀帘子、甩帘子、卷帘子、放帘子、挂帘子的响动声里静悄悄过去了。

门帘分季节悬挂，因却寒和避暑的功能而有不同的质地和纹饰，使得空间的画面感活泼流动，饶有趣味。刘姥姥误入怡红院，从正房的后门进来，门上挂着的“葱绿撒花软帘”是夏日的明媚轻盈，冬天时则多挂上“毡帘”，厚密结实，有实际挡风保暖的功效。

潇湘馆夏日常是“湘帘垂地”，是湘竹的细丝编成，细细悄悄，又素雅，又悦人眼目，符合潇湘馆一贯的风格，隔着这水一样的竹帘，黛玉“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低叹显得既娇柔，又清远。春日来了，黛玉嘱咐紫鹃“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看似不经意，却是流动着的，纱帘与潇湘馆的春天有多么要紧的关联。春日闲在，一切静好，就在黛玉对这帘子的布置上。

潇湘馆的垂地湘帘

帘子是扑朔迷离的，太多故事和情愫印在它上面，一层复一层，层层叠叠起来，是不能承受的轻。卷起来的是啼笑，松开的是闺阁女儿的韶光。“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帘内帘外，别有幽愁暗恨。桃花扑簌簌沾满帘子，成就了黛玉的《桃花行》：

帘是背景，桃花是自己的幻形，投影在这背景上，是深闺的自怜。她咏海棠也以帘子开幕：“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帘仿佛是她窥探外界的一道屏障，她目光流连在帘上，这帘遮掩着她密密麻麻的心事。宝琴有首《西江月》问：“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女儿走不到帘外的世界，只能躲在帘内，向外投去迷茫的一瞥。

透过半卷的湘帘、半掩的门，去看外面的世界

帐幔窗帘，西方也很流行，但并无在东方这样布置起来幽深曲折。很多道门里，隐藏着很多帘子等待被掀开，掀开一道还有一道，终于抵达庭院最深处了，还有一道帷幔，过了帷幔，还有屏风，过了屏风，还有一道床帐，将人封闭在里面，外面看得影影绰绰的，里面透出细细的幽香和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