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中无处不飞花

大观园中种植的花草如此繁多，须得专有一位花神来管理。第二十七回中，女孩儿们在芒种节祭饯花神，祈祷花繁木茂。沸沸扬扬，大观园中一派佳木葱茏、奇花闪灼的繁华景象：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然闺中更兴这件风俗，所以次日大观园中之人都早起来了。那些女孩子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颗树上，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满园里绣带飘飘，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一时也道不尽。

大观园的花木种植是一项不小的工程。第二十四回写贾芸向贾琏、王熙凤求情送礼，谋得在大观园监种花木工程的差使，花木工程由贾芸监工，打理花木则有一批花匠，可见其规模的宏大。

细数的话，这些花里有荷花、芙蓉、梅花、杏花、桂花、石榴花、碧桃花、梨花、葵花、海棠花、芍药、蔷薇、稻花、水仙花、桂蕊、白菊、红梅、秋菊、春梅、月季、莲、茉莉花等等，营造了一个色彩繁复、光泽耀眼、香气弥漫的园林空间。园中无花则无生气，是以大观园中自春至冬皆有花在，供人欣赏游观，怡情育物，四时之景虽各有分别，却一样风情万种。

还有一些披拂滋长的草叶藤蔓，如西番草、苔藓、藤萝、薜荔、桃杏、青芷、葛、杜衡、长生果、玉路藤、紫芸、丹椒、蘼芜、风连、玉蕙、金兰、女儿棠、蘅芷、三春草、稻茎、荇菜、落花生、苍苔、竹、佛手、紫茉莉花种、金兰、芦苇、宝相、金银藤、柳叶、桂子、菱角、龙眼、梨、樱桃、桂圆等，很多是香草，清芬淡雅，媚人精神，其他则有袅娜绰约的体态，攀爬滋蔓，像园子生出的无数根温柔的触角，将各处山石水纹都抚摸到了，给这园子一种深在的柔媚和旖旎。

碧桃花	牡丹花	海棠

茉莉	梨花	梅花

更有许多林木，如芭蕉、松、桃树、李树、菩提树、梧桐、白杨、青枫、白柳、荆榛、青松、海棠树、垂柳、黄柏、翠竹、红杏、桑树、榆树、槿树、老杨树、柘树、葡萄架、水松等。扑面临头，只觉绿意碧鲜，餐翠腹可饱，饮绿身须轻，绿色是让一座园林活泛飘逸最动人的笔触，为花卉各呈异彩的颜色提供了既深厚又轻盈的广阔背景。没有这绿的底子，显不出那些红黄粉紫的鲜艳和光泽。何况绿色本身也有深浅不同，经四时而有变化，“春初时青，未几白，白者苍，绿者碧，碧者黄，黄变赤，赤变紫”^[1]，叶色也有异艳奇彩可观。

其他如时鲜花卉、白花、黄花、春花、花荫、花障、花草、花光柳影、众花、花枝、佳蔬菜花、花房、树、庭树、春柳、绿树、万木、树梢、衰草、红叶、佳木、藤萝、藤、异草、竹篱、草地、奇草仙藤、红绿离披等抽象化的词语，并不具体指涉某一种花草，而是一股脑儿将花草树木汇拢在一处，用一两个词汇泛泛点染一下，而情绪、氛围和意境都虚虚实实地出来了。

植物花木是园林意境不可或缺的构成，它们仿佛是园林的毛发，花木森然蓊郁，既见得一个园子的血脉深厚流畅，也赋予这园子华滋繁荣之貌，否则光秃秃一些山石，一道水流，又有什么好看。

这些花草并不只是园子中的点缀和填充，它们为园子提供了丰富自由的色、香、味，以及声音，它们间隔和设置园子里的各种空间，既能分别配合各院落和景区的特点，同时又能深入刻画这些特点，将其更加鲜明地凸显出来。

怡红院外有碧桃花、蔷薇花、宝相花、玫瑰花、垂柳等，园内有一株海棠花树，有芭蕉和松树；潇湘馆有“千百竿翠竹”“大株梨花兼着芭蕉”；稻香村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蘅芜苑中“一株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还有荼蘼架、木香棚、牡丹园、芍药圃、芭蕉坞，藕香榭、梨香院、榆荫堂这样以植物命名或作为主题的景点或建筑。

色香而外，花木还有声音韵律的美。雨打芭蕉，风卷松涛竹萧萧，留得残荷听雨声，这些花木与风声、雨声、雪落之声合奏的声响，使得大观园余韵袅袅，美不胜收。而且，它们被赋予了更深在的意蕴和审美内涵。比如潇湘馆，“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第二十六回），作为黛玉居所，竹的意蕴与黛玉的性情和禀赋融为一体。暮春时节，桃花落红成阵，黛玉葬花吟的音韵里，是刺眼的鲜红，大片大片飞落着桃花瓣，没了衣裙的边幅。

很多植物则是因为情节的需要而生的，如：为了配合龄官画“蔷”字，而配以蔷薇架；秋天螃蟹宴而配以桂花；湘云醉酒则配以芍药花。这些花影扶疏的印痕，将人物映衬得格外有韵致。

外面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豆官等四五个人，都满园中顽了一回，大家采了些花草来兜着，坐在花草堆中斗草。这一个说：“我有观音柳。”那一个说：“我有罗汉松。”那一个又说：“我有君子竹。”这一个又说：“我还有美人蕉。”这个又说：“我有星星翠。”那个又说：“我有月月红。”这个又说：“我有牡丹亭畔的牡丹叶。”那个又说：“我有琵琶记里的枇杷果。”豆官便说：“我有姊妹花。”众人没了，香菱便说：“我有夫妻蕙。”豆官说：“从来没听见说有个夫妻蕙。”香菱道：“一箭一花为兰，一箭数花为蕙。凡蕙有两枝，上下结花者为兄弟蕙，有并头结花者为夫妻蕙。我这枝并头的，怎么不是？”（第六十二回）

斗草是一个有趣的民间游戏，有文斗、武斗之分，武斗便是比草的韧性了，以百折不挠者获胜；文斗就是对花草名称，以对仗的形式互报草名，谁采的草种多，对仗的水平高，坚持到最后，谁就赢。因此，没点植物知识、智力水平和文学修养肯定是玩不转的。大观园里花草资源如此丰厚，为丫鬟们的斗草游戏提供了最直接的知识来源，她们玩起来毫不费力，如数家珍。大观园里百花发，佳木繁，晴光清朗，女儿们折取花枝簪满鬓，醉卧花荫之下，玩斗草游戏，这真是大观园里瞬间极美的韶光了。

---

[1] 语出李斗《扬州画舫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