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不动许多愁

水则是大观园“活”起来的命脉和灵魂。水景是园林中最具韵味和魅力的，它同山石之躯交相辉映，共同成全和提升一座园林的品位。静水有静水的深致，安谧、祥和、有容乃大，流水有流水的生机，伶俐、活跃，带动园林整体的鲜活气质。

大观园的水系实际上是比较简单的，但并不粗糙。第十七回贾珍说：“原从那闸起流至那洞口，从东北山坳里引到那村庄里，又开一道岔口，引到西南上，总共流到这里，仍旧合在一处，从那墙下出去。”由此推断：大观园的水源头是从会芳园“北墙角引来的一股活水”，这水引到大观园东北角的沁芳闸桥处，通过闸口提升水位，然后水再从东北向西流，流经位于正中的正殿，再经蘅芜苑附近的萝岗石洞，折向稻香村，在稻香村处分出一股水流，这股支流流到西南方向。主脉继续向南流经紫菱洲、蓼溆，穿过沁芳桥东与支流汇合。支流向东南流经芦雪庵、藕香榭、秋爽斋，汇注为荇叶、柳叶两渚，又南流穿山石经怡红院外与主脉合流，从园东南出园。这就是大观园水系的总体情况。

大观园水系示意图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沁芳泉激活了整个大观园，花繁木茂，起亭立榭，皆赖沁芳泉的滋养培育，因此沿途风景各具面目，个个不同。它“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在沁芳闸处“水如晶帘一般奔入”，倾泻而下，喷珠溅玉，形成一道小小的瀑布景观；到了花溆则“水声潺潺，泻出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荡荡，曲折萦迂”（第十七回），并不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凄清伤感，而是古琴奏出来的“高山流水”，腾越宛转，哀而不伤。

飞泻涌动的泉水赋予了水流和园子形貌俱佳的立体动感，静物不再呆板，凭添无限生机。泉水在流动过程中，水面时宽时窄，形成不同的水池，如沁芳池、花溆、荇叶渚、柳叶渚等；园中不少建筑是依河临池而建，如紫菱洲、秋爽斋临水而建，滴翠亭、藕香榭则建筑在水池中。藕香榭可演戏奏乐，凹晶馆可临水赏月，可见池子都是静水。黛玉、湘云在凹晶馆临池观月，“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月，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真令人神清气净”（第七十六回）。这是水给予女儿们的最直接最完美的馈赠。

周汝昌说：“大观园全部的主脉与‘灵魂’是一条婉若游龙的‘沁芳溪’。亭、桥、泉、闸，皆以此二字为名，可为明证。一切景观，依溪为境。”　“大观园的一切池、台、馆、泉、石、林、塘，皆以沁芳溪为大脉络而盘旋布置。”很多故事都发生在水附近，水作为潜在的背景，让故事的发生和演进显得格外有纵深和情致。

建筑在水中的滴翠亭和藕香榭

稻香村的“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若无这水的灌溉滋养，便无此等美景了；元春省亲，若无这一路水舟之行，看得那池中荷若尧鹭之属，文章怕要减色三分；宝玉读西厢时余香满口，落花满身，“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宝钗扑蝶一直跟着蝴蝶到了池中水上的滴翠亭上，春光水景无限好；中秋节众人在藕香榭水亭子上，吃得好螃蟹，赏了山坡下两棵好桂花，看了河里的碧清的水，人都清亮了；贾母一行荡舟在水里，船到了池当中只乱晃，自有天真野趣，众丫鬟则沿河随行，水两岸花团锦簇，好不美丽；黛玉湘云下了山坡，一转弯到了凹晶溪馆的池沿，看见池中一轮水月，又投石惊起白鹤，才有了“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两句妙想……

清人《大观园图》局部

水是《红楼梦》中蕴涵丰富、在在而有的意象。除了这一带清流溶溶荡荡，大观园里的水，亦是梨花上的轻露，石径上的薄霜，有时为寒雨，淋漓在竹梢、芭蕉和黛玉的秋窗上，有时也冷凝成雪，飘在半空、梅花枝头及众女儿的诗中，更从黛玉眼中心底流出，无风仍脉脉，不雨亦潇潇。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一道曲折迂回的沁芳溪，载满了大观园女儿的悲凉，载不动宝玉许多恨愁。

大观园水路、大路、小路示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