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祵寒塘见湘云
大观园有这样多去处,却没有为史湘云单独安排一个院落,容她偶尔寄居的落脚。不过,湘云是这园中一片自由流动、宛转翔游的云,花下有她醉卧的倩影,雪里有她飒爽的身姿,水上溶溶荡荡载着她和黛玉玲珑的诗情和娇音……
芍药花下真名士
大观园西北角是一带花圃,有芍药栏、红香圃、牡丹亭、榆荫堂、蔷薇院和芭蕉坞,各有其声色光景,可以想见春暖花开时节,这里定是园子里第一个繁华锦绣之处。因了湘云,这里诞生了园子里精神最自由、生命最纯真的一个瞬间,一个注定将永恒下去的瞬间。
红香圃三间小敞厅
那日,贾母邢王二夫人因皇家老太妃辞世,“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凤姐儿又因小产卧床,压制的力量一下子全都缺席了。众人便齐聚红香圃三间小敞厅,“筵开玳瑁,褥设芙蓉”,为宝玉、宝琴、岫烟、平儿等人祝寿。因没了管束,便任意取乐,对点的对点,划拳的划拳,呼三喝四,喊七叫八,只见满厅中红飞翠舞,玉动珠摇,十分热闹。
这大概是大观园群芳唯一一次没有约束和顾忌、抛开尊卑体面肆意而为的场合,即便是为宝玉开夜宴过生日时,也比这次拘谨矜持得多。这次湘云喝多了,也嚷嚷够了,不知怎么就没了影儿。众人遍寻无着,正在狐疑,只见:
一个小丫头笑嘻嘻的走来说:“姑娘们快瞧云姑娘去,吃醉了图凉快,在山子后头一块青板石凳上睡着了。”众人听说,都笑道:“快别吵嚷。”说着,都走来看时,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挽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唧唧嘟嘟说:“泉香而酒洌,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得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第六十二回)
湘云以鲛帕裹花为枕,以芍药落花为衾褥,以青石为席,实在豪爽落拓,有魏晋名士的风流气度。刘伶《酒德颂》中说“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的名士风度,湘云果然差强耳。历来许多诗人画家都非常喜欢湘云醉卧的场景,成为《红楼梦》里最富诗情画意的一幕之一。早已有人指认湘云“纯是晋人风味”。她醉眠之时说出的酒令“泉香而酒洌”“醉扶归”,并无女子闺阁柔靡之气,一股男子的英气豪气自在表露。湘云自己很飒爽地说:“是真名士自风流”,如自在娇莺恰恰啼,声韵婉转而外,还有生气满贯流动,扫荡了一切的扭捏、矜持、乔装。湘云从不屑为此的,她天然是一片清白痛快心肠。
凄风惨雾低垂、病柳愁花缭绕之中,忽见一片鲜艳的朝霞辉煌天际,会使人顿觉眼前一亮,心胸开朗——唯有湘云,能给我们带来这样的一种愉快。湘云爱穿男子衣服,打扮成男孩儿模样,衣冠之间带来独出机杼的情趣和谐趣。她兴致来了,把宝玉的袍子穿上,靴子穿上,额子也勒上,不细看还真以为是宝玉,老太君直叫她:“宝玉你过来,仔细头上挂的那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在场的都撑不住笑了,贾母恍然,也笑了,说湘云“倒是扮上小子更好看了”。这样的无顾忌,这样的活泼伶俐,完全出自天性,不见丝毫做作。
有湘云在,到处是一片欢声,她总能将天然一股妙趣赋予周围的环境。纵然是雨雪天气,湘云出现在其中,却是一切都明朗开阔了。她披上老太太一件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拿了个汗巾子拦腰系上,竟是个风流倜傥公子哥儿,在后院子里扑雪人,一跤栽到沟跟前,弄了一身泥水,还兀自大笑大闹,天真烂漫,活泼顽皮。换作黛玉,恐怕早已是不胜忧愁的萧瑟凄凉了。又一日打扮成游牧骑猎民族的形状,穿着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戴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黛玉见了称她为“孙行者”和“小骚达子”。湘云脱去外面衣服,“里头穿着一件半旧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褃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妆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鹿皮小靴,越显得蜂腰猿臂,鹤势螂形”。这套公子装,惹得众人笑个不住,赞她“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孩儿更俏丽了些”。湘云便是这样别具一格,男装打扮“不独(不)见(其)陋,且更觉轻俏妖媚,俨然一娇憨湘云立于纸上”。她正如江上卷舒的云,闲在晏然,阔达致远,虽然父母早亡,由叔叔婶婶抚养长大,算是寄人篱下了,却丝毫未影响到湘云心性的疏朗明亮。
湘云在人生上并没有一整套的理解,遇事不假思索,毫无定见和偏见,她更多是靠鸢飞鱼跃的心灵来生活的,而不是靠理性,因此她很少沉默下来去思考,所以她能吟着黛玉式的清高的诗,又说着宝钗式的世故的话,零碎摭拾,不能一贯。但这正是湘云的可爱,她活得晴朗,活得坦荡,不偏执,不强求,不做无谓的担忧,她痛快地活在当下。平常说话,她了无忌惮,吃起酒来,照旧掳袖挥拳。香菱请她谈诗,她便满口是杜工部怎样沉郁,韦苏州怎样淡雅,温八叉怎样绮靡,李义山怎样隐癖,丝毫不懂“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韬光养晦和一嘴正经。听见别人结社吟诗,她便抢着闹着要参加,毫不掩饰自己的兴趣与才华。她似乎从来不知道那些“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的女诫,真是一道最无遮掩的光,从哪里来,便到哪里去,裙角带着风,眼角眉尖也都是风,不累赘,不逶迤,照到哪里哪里就顿时一扫阴霾,清爽明快。她身上也没有闺阁小姐们的斯文,她甚至连拙也不会藏,心可以拿出来给任何人看。
啖肉芦雪庵
犹见湘云名士风度和侠女气概的,还有芦雪庵里烤鹿肉联诗一节。芦雪庵是大观园中另一处有田园风光的建筑,盖在“傍山临水河滩之上,一带几间,茅檐土壁,槿篱竹牖,推窗便可垂钓,四面都是芦苇掩覆,一条去径逶迤穿芦度苇过去”,便到了藕香榭。
这日,一夜大雪,下的将有一尺多厚,诗社诸人齐聚芦雪庵,唯湘云撺掇宝玉要了块新鲜鹿肉,拿了铁炉、铁叉、铁丝蒙来,要烤鹿肉吃。湘云围着火炉子,吃得津津有味,边说:“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这些话出来,又坦率,又有趣,可以想见她娇憨淘气的模样。不仅自己要吃,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那里笑,便呼道:“傻子,过来尝尝。”宝琴犹豫“怪脏的”,但禁不起撺掇,便过去吃了一块,果然好吃。黛玉便笑湘云,说他们是一群“花子”:“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庵一大哭!”湘云很不客气地回敬黛玉说:“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
芦雪庵意象图
这股子豪爽气,与好汉们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江湖气味倒是相投的。湘云不作假,没有酸文假醋,却有一种古道热肠的侠义和善良。在群芳射覆的游戏中,香菱紧张慌乱,湘云为她抓耳挠腮、不惜作弊私传谜底;得悉邢岫烟被欺负的事,湘云动了气说:“我骂那起老婆子丫头一顿,给你们出气何如?”说着便要走。黛玉说她“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抱不平,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虽是无心之语,却点出湘云爱打抱不平的侠女气质,因邢岫烟身世贫寒,虽与宝玉、宝琴、平儿一天生日却无人记得,独有湘云在意,特意提出,让她也享受了一个华美的寿辰。湘云虽穷却忘其穷,一无所有却要大请客,饶有兴致要办赏菊吃蟹大会,虽在宝钗的赞助下才成功,却绝对是名士侠客才有的举止。
《红楼梦》常以间色法写人,以侠义豪情而论,尤三姐和湘云身上都有这种禀性,她们俩却有明显的区分。尤三姐豪侠之气甚是刚烈,令人敬而远,湘云豪侠气中内蕴清秀明澈,不若尤三姐这样崇高刚直,却机敏活泼,可亲可爱。涂瀛一番话最形容得湘云的好:“青丝拖于枕畔,白臂撂于床沿,梦态决裂,豪睡可人,至烧鹿大嚼,褶药酣眠,尤有千仞振衣、万里濯足之豪也。不可以千古舆!”[1]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
大观园山之高处取名“凸碧”,山之低洼近水处叫作“凹晶”,这是黛玉的妙想。历来少有人用“凸”“凹”二字命名或作诗,园中直用作轩馆之名,新鲜天真,不落窠臼。凸碧山庄位于嘉荫堂后面的大主山上,是大观园中轴线的终点处,凹晶溪馆几间房就在此山环抱之中,乃凸碧山庄的退居,位于沁芳闸桥下面的水池上,与藕香榭相接。凸碧山庄与凹晶溪馆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仿佛特特为了玩月而设的。若想观山高月小的景致,凸碧山庄最妙,若爱皓月清波,便往凹晶馆。
凹晶溪馆意象图
中秋夜宴结束后,黛玉见人家团圆,便有几多感怀,独有同是孤女的湘云宽慰她:“你是个明白人,何必作此形象自苦。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何况你又多病,还不自己保养。”论起处境,湘云不如黛玉,至少黛玉还有贾母的疼爱和庇护,黛玉却比湘云消沉悲观得多。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湘云便要联诗对句,两人一起往凹晶溪馆去,下了山坡,转弯就到了水池边,沿上一带竹栏相接。两人坐在凹晶馆卷棚底下两个湘妃竹墩上,“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月,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真令人神清气净”。说起虽忝在富贵之乡却有许多不遂心的事,湘云极力劝慰黛玉,一派光风霁月,仿佛丝毫不以为意。但这样明朗清逸的月色下,她们俩的联诗却尽是悲凉哀婉之情,到“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时,湘云内心里深藏的凄楚和辛酸已彰显无遗了。
湘云的判词写道:“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她还是婴儿时父母俱已双亡,寄居在叔叔家,生活上并不得意。小说借薛宝钗之口说:
那云丫头在家里竟是一点儿作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多是他们娘儿们动手。为什么这几次他来了,他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眼前,他就说家里累得很。我再问他两句家长过日子的话,他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想其形景来,自然从小儿没爹娘的苦。
每次被接走时湘云总是恋恋不舍,跟宝玉留话儿,请他时常提醒老太太打发人接她去。大观园是湘云的乐土,叔叔家的旅居客寄生活是她的尘世。有人说:“想到史湘云就如同见其笑靥、星眸、诗狂和醉态,仿佛云敛天宽之际,唯余霁月一轮,无须举杯,已自沉醉。”这是湘云给世人的好处,她抛却自己尘世里的酸辛苦痛,如一潭春水洗濯掉尘埃草芥,如一轮朗月挣脱开阴云笼罩,终于清清爽爽一身松快。她没有闺阁中惯有的纤弱病态,她的美是煌煌大气的,健康完整的,是“英雄阔大宽宏量”的美,如“霁月光风耀玉堂”。只是,这样美好的人,却“终究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的尘寰命运,让人恨不能扼腕,拔剑而起。
史湘云醉卧芍药荫(何君华 绘)
[1] 涂瀛《红楼梦论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