栊翠庵里槛外人
栊翠庵是大观园里一个尼姑庵。最初大观园落成时,不过提及“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细不多讲。至元春省亲,“忽见山环佛寺,忙另盥手进去焚香拜佛,并题一匾云‘苦海慈航’”,也只是点到即止。盖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时,寺庙庵堂不过是点缀性的建筑,略带一带到,有些彼岸警示的意思晃进来,但也不用力的。总是在落魄危难的时候,寺庙的意义才显示出来。
从省亲别墅正门出来,过沁芳闸桥,便见密林中隐现女道丹房、玉皇庙等宗教建筑,再往南行,便是栊翠庵。这处幽深杳渺的寺庙区,使得大观园特立独行于世俗园林之上。它规模并不浩大,静安于东南一隅,沉香氤氲,钟磬长鸣,大观园里红尘深可万丈,这寺庙便是这大幕即将拉上之前,始终存在于背后的那个雪白耀眼的“完”字。一切故事从这里看去,都像是过度夸张、庸人自扰的荒腔走板,人既不能自主,都是它的幕布上晃来晃去的皮影。
“栊翠”作为庵名,至第四十一回才正式出现。贾母来游时,曾见庵外花木繁盛。庵堂静隐在平和从容的山林气氛里面,形制却是整肃规范的,由院墙及山门围合而成,里头绿意蓊郁,青烟缭绕。
栊翠庵意象图
庵是两进或三进,正中一条甬道直通过去。正房端方穆严,供礼佛斋戒,两旁连着耳房。院子东西两侧是禅房,供静修居住、讲经诵佛所用,形制虽小,却自有巧构。栊翠庵是秀美淡素的,不宏大,不张扬,有着尼姑庵特有的典雅和庄重。
妙玉虽在贾妃省亲前已入住栊翠庵,但直至第四十一回才正式露面。前面不过留个名姓和事迹,淡淡地交代过去,如飞鸿踏雪泥。但,居然让人记住她了。因她不与其他尼姑一般谦恭和悦、有平常心,而是倨傲的,凛凛地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命书启相公亲写了请帖,方才请来入了庵。
妙玉祖上是读书仕宦之家,自幼在富贵里养成,繁华场面是见过的,极自尊,纵然委身庵庙,依然还有身份的矜持。因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生儿皆不中用”,只好自己入了空门,方才好了。之后一直带发修行。妙玉父母皆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服侍,依然还是贵族小姐的待遇。文墨极清通,模样儿也极好,“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只是孤芳自许,目无下尘,较黛玉还过了些,不仅容不得不洁之事,若境界达不到,也一样被她拒之门外。宝玉评价她“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目”(第六十三回)。大观园诸人稍入得她法眼的,不过宝钗黛三人而已。曲高则和寡,高处不胜寒,妙玉对人这样挑剔,自然很难招人亲近,李纨这样的“老实人”对她都有微辞,不消说其他俗人了。贾母带刘姥姥过了栊翠庵的山门,进到东禅堂小憩,人刚走她便吩咐下人打水洗地;刘姥姥喝过一口的茶杯,极名贵的成窑小盖钟,她嫌脏,竟直接要扔掉。宝玉求情送给刘姥姥,她说:“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你要给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给你,快拿了去罢。”其人偏畸如此。她自言是个“畸人”,这些言谈行事上的出格离经之处皆是佐证。多年旧相识的邢岫烟坦承多年前妙玉即是如此,“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
单就这一点论,空门修行若许年,妙玉何尝勘破红尘。所谓“槛外人”的自诩不过是女孩儿家自立的名头,也许竟是刻意设计的一种文字游戏也说不定。她对刘姥姥如此憎厌,没有丝毫体恤和怜悯的意思,显然极度缺乏出家人的慈悲;却又“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着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透着那么股子殷勤劲儿,叫人怀疑妙玉的用心,显然她也未曾领悟佛法“众生平等”的训诲。她带宝钗黛三人到耳房,品梅花雪煮茶,对黛玉直言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却是过于藐视礼仪。后又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竟是别有幽情传递了。
这点黛玉看在眼里。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因宝玉联句落第,李纨罚他去栊翠庵向妙玉讨一枝红梅。宝玉忙吃一杯酒,冒雪而去。李纨命人好生跟着。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果然未几多时,宝玉掮了一枝红梅进来,二尺来高,旁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这株“槛外梅”,“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隔紫云来”,正是妙玉的精神。晁补之有首《盐角儿·毫社观梅》,可借来形容这一种精神:“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占溪风,留溪月。堪羞损、山桃如血。直饶更、疏疏淡淡,终有一般情别。”
“槛外梅”后,有了“槛外人”。事隔经年,宝玉过生日,意外接到妙玉的贺帖:“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暗暗称奇后,知道妙玉将其引以为知音,而以他的经验和聪慧,大概也知道这“槛外人”对他这“槛内人”暗通的款曲。妙玉在惜春处遇到宝玉时,脸上红潮一片,可知并非知音这样简单。妙玉又有这一番心事牵挂,“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黛玉、湘云于凹晶馆联诗时,妙玉再一次隆重出场了。她听出了二人联诗中“过于颓丧凄楚”之音,特出来止住。三人一同来到栊翠庵,只见龛焰犹青,炉香未尽,庵堂里是一种要舍身沉沦下去的气氛。妙玉续诗前说:“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这一通议论竟像是宝钗的言语口气。妙玉虽出家离世,何尝是槛外之人,其身份、性情全与世俗僧尼截然区分。她后续的诗句里说“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依旧富贵景象,满是红尘气味。“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意象是暧昧的,是独守空闺的女子的复杂情绪。妙玉仍是闺阁中人,只不过她的闺阁放在了栊翠庵。“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孤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正是这一层意思。
大雪天气,宝玉出了怡红院门,四顾一望,天上地下皆是一色,自己如装在玻璃盆内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到一阵寒香扑鼻,回头一看,却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这第四十九回里的一段,见出栊翠庵与怡红院竟是相隔不远的。红尘里最是温柔富贵之处,转个弯,便看到青灯古佛。
栊翠庵却不过是荣国府的附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荣国府抄了家,妙玉跌回凡尘,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妙玉流落到镇江瓜洲渡口,也许嫁给一老头,或竟至沦落为妓。可怜金玉质,终陷泥淖中。脂批叹道:“妙玉偏僻处,此所谓过洁世同嫌也。他日瓜洲渡口,各示劝诫,红颜固不能不屈从枯骨,岂不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