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 桂殿兰宫妃子家

桂殿兰宫妃子家

出蘅芜苑向东走,便是省亲别墅。“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只有热情到这般毫不掩饰的赞美,才能说出大观园中“头一个”建筑的富贵和精美。

省亲别墅位于大观园中轴线的正北部,扼守大观园的核心部位,仿宫殿形制,前有玉石牌坊开局,再有大观楼和左右两侧楼垫步,中间则是富丽堂皇的正殿与东西侧殿,最后有嘉荫堂压阵,规模宏阔,秩序谨严,有不可侵辱之皇家风范。为迎接晋为皇妃的元春回府省亲,也是为了迎接即将盛装而至的鼎盛未来,满心欢喜的贾府专门营造了这座省亲别墅,倒成了一种对自己的庆贺、表彰和肯定。为了这别墅的好看,强调它的地位,以示盛大,又特意起了一座煌煌大观园,将其美轮美奂地包裹起来,拱卫在中央,就像是以苍苍蒹葭来托护水中央的伊人。

省亲别墅意象图

元春省亲时,便在此处驻跸,接受众人的朝觐。她的凤舟在大观园的主脉沁芳溪上迤逦而行,弃舟登岸后便到了玉石牌坊之下。只见琳宫绰约,桂殿巍峨,宏大的石牌坊上刻着“天仙宝境”四字。元春忙命换成“省亲别墅”——她素来崇节尚俭,天性恶繁悦朴,一路所见本已过于奢华,此处题名未免张扬太过,须知乐极容易生悲,话太圆满就难免有不虞之憾。

过了这座玲珑凿就的玉石牌坊,迎面即是主楼“大观楼”,东面飞楼曰“缀锦阁”,西面斜楼曰“含芳阁”,皆为元春赐名。此时看去,但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兰绕砌,金辉兽瓦,彩焕螭头”,规格和形制,布置和修饰,都是依照宫殿的规矩来的,应有的都有了,只是要按比例相应缩小,气势却还是十分充足的。后来,缀锦阁被作为储物间使用,第四十回写李纨站在大观楼下,令人上去开了缀锦阁,一张一张往下抬桌子。小厮老婆子丫头一齐动手,抬了二十多张下来。又请刘姥姥上去瞧瞧,刘姥姥登梯上去,只见乌压压堆着围屏、桌椅、大小花灯之类,五彩炫耀,各有奇妙。李纨又命人将舡上划子、篙桨、遮阳幔子也都搬了下来预备着。“缀锦阁”果然如它的名字所言的,连缀起了各种锦绣般的摆设和花样。

元春进入行宫,到了正殿,看到的是恍若皇宫中的豪威与荣华。但见“庭燎烧空,香屑布地,火树琪花,金窗玉槛。说不尽帘卷虾须,毯铺鱼獭,鼎飘麝脑之香,屏列雉尾之扇”。庭中有香炉焚香,青烟缭绕,香屑落了一地。随处系着水晶玻璃各色风灯,如银花雪浪,树上粘着通草绸绫纸绢做成的花朵,每棵树都悬着数盏灯,别是一个朗朗乾坤。又有各色绣帘轻颤,掩映着里面更旖旎华贵的风光。地上铺着昂贵的毯子,锦屏绣障排开,只等着尊贵的元春就坐其前。

元春搦管,为正殿赐名“顾恩思义”殿,赐联曰:

天地启宏慈,赤子苍头同感戴;
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

正殿的一贯风格和规矩便是如此,元春在其规训之下,深知该如何做派,也早已习惯于将自己藏于其后。正殿之后尚有一处较大厅堂,是为“嘉荫堂”,南向,前有月台,是作为退居使用。贾母八旬大庆时,此处为接待女宾所用。贾府中秋开夜宴,贾母率众人在此处举行了祭拜月亮的仪式。

嘉荫堂意象图

省亲别墅是太虚幻境在人间的幻象。当初贾政一行人来游此处,见此处金碧辉煌,珠光宝气,都认为拟题“必是‘蓬莱仙境’方妙”,已点明它非同俗境的仙风;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像是在哪里见过的,脂批说:这是“仍归于葫芦一梦之太虚玄境”,则直接点破了它与虚空中起设的太虚幻境之间的对应关系。省亲别墅是大观园的核心和中枢,它的虚幻辐射到整个大观园都虚幻了。

省亲别墅只在此短时辰内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元春,此后这里便是恒久的空位。大观园因元春而起,虽然她永久消失于大观园,大观园的兴衰却直接受制于她的命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不可见的深处,看似虚空,却直接而结实地遥控着这里的荣枯。

元春的面影是模糊的,《红楼梦》中,她的事迹并不多。

关于她的生,我们从他人的转述中知道一些:元春是贾政和王夫人的长女,宝玉的姐姐,正月一日出生,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中,起初掌管皇后的礼职,充任女史,不久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

关于她的死,千古而下,依旧是个谜团。虽然红楼判词里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词云:“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又有曲子唱道:“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所能确定的无非是她极年轻正荣华时便横死异乡,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至今只是各种无端有意的猜测。

在这生与死的中间,她唯一一次露面,就是这次回贾府省亲的时候,而且一露面便是红楼里最隆重的盛事。更多时候,元春是作为一个华丽的背景出现,一个极度有能量的背景。她是贾府“烈火烹油”里的“烈火”,鲜花着锦中的“鲜花”,是贾府的荣华富贵登峰造极时的那个“峰”和“极”,而她的猝然殒命,也直接成为贾府堕入深渊的加速度,说明着这一切都是多么的脆弱不堪,一旦破裂,竟是粉碎性的,无法再行拼凑。

同时,元春也是宝玉和诸钗得以欢享大观园的缘由和原点,她给了他们值得日后缅怀和哀悼的青春记忆。她是这些女儿们在尘世里浮游所能达到的最高标度,而她根基和命运的脆弱,则如大观园上空硕大无朋的阴影,垂覆下来,无人可避。而她任由钳制不能自主的凄凉,也是所有女儿们的凄凉。

有一天,繁华落尽,故人远去,省亲别墅里蛛丝儿结满雕梁;桂殿兰宫成为死寂寂一处陋室空堂,金门玉户也已到处枯杨衰草鬓如霜;大观园在罡风一般扑面而来的无常运命里,无语向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