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 暖香坞中冷心人

暖香坞中冷心人

对于贾惜春的住处,《红楼梦》中并没有精确、明晰的构思,只是第二十三回说起“惜春住了蓼风轩”,第三十七回诸钗起诗社时说:“四丫头在藕香榭,就叫他‘藕榭’就完了”,第五十回里则道:“从里边游廊过去,便是惜春卧房,门斗上有‘暖香坞’三个字。”如此推断,暖香坞、蓼风轩和藕香榭可能相邻甚近,是个自成一体、相对封闭的景区或建筑群落,贾母一行人过了藕香榭后,就到了暖香坞,可为证明。因此用其中任一个来指称这块区域都是说得过去的。藕香榭维系着大观园鲜花锦绣一般富贵而且诗意的记忆,是大观园最鼎盛时候的一段见证。蓼风轩、暖香坞却比不得藕香榭,并没有引起作者过多的笔墨流连,惜春却以她的心冷口冷、心狠意狠,一意孤绝于尘世的心性品格,与她的居所风格截然对峙,成为大观园里一根锐利的长刺。

水榭藕香诗生活

《释名》云:“榭者,藉也。藉景而成者也。或水边,或花畔,制亦随态。”榭有水榭、花榭等数种,是为观水赏花而设,也能起到间隔景观层次、增加景观变化和纵深的作用。榭的形制没有一定之规,不一而足,全在匠心把握,因地制宜,依据周围景致赋予相应形态,要的是容融整体之美。

藕香榭是为了观赏水容水态而建造的,作为一处景区,除了水榭外,还有水亭、曲廊和竹桥,错落宛转,趣味和意境都往十分里做去。“盖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亦是跨水接岸,后面又有曲折竹桥暗接”,开窗则四下里风生水起,入榭则有飘举若仙之想。水榭柱子上挂着黑漆嵌蚌的对联,写着:“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可见水景最美是夏天——莲花如玉菱花香,水面上一派天真,香气溶入水里,散入风中,稀释了,也更清远绵长;更有兰桨击破水流声,竹桥载动脚步声,声声入耳,显得夏日永昼格外悠长寂静。贾母二宴大观园时,在缀锦阁里吃酒,女戏子们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演习乐曲——借着水音欣赏,箫管悠扬笙婉转,乐声穿林渡水而来,格外好听。不远处的河岸上,有两棵桂花树,到了秋天,桂花香芬渺杳,像是女儿茫茫的心事,并作藕榭一味凉。

藕香榭示意图

大观园里几度春秋,其中最丰盈最欢喜的一个中秋,是在藕香榭发生的。这里摆起了螃蟹宴,只见一轮明月当空,荷花、菱藕、桂花香成一片。螃蟹这样丰腴,风景这样静好,女儿们这样无忧自在,藕香榭的秋天这样饱满馥郁,有着常处富贵里那种纯净的安娴。凤姐形容这里好,别有一番说辞:“那山坡下两颗桂花开的又好,河里的水又碧清,坐在河当中亭子上岂不敞亮,看着水眼也清亮。”谁说凤姐没有文化、腹内草莽,这段话说出来,的的确确是锦绣的心肠。

榭里栏杆外另放着两张竹案,一个上面设着杯箸酒具,一个上头设着茶筅茶盂各色茶具。两三个丫头煽风炉煮茶,另有几个丫头则在煽风炉烫酒。摆了两桌宴,各就其位,一枚螃蟹在手,岁月久长了许多。待长辈们尽兴而返,女儿们则将大团圆桌放在当中,仍旧布满酒菜,各尽其宜随意散坐。又另摆一桌,拣了热螃蟹来,请丫鬟们共坐品尝。山坡的桂树下又铺了两条花毡,命答应的婆子并小丫头等也都坐了,只管随意吃喝。难得如此齐备,真是一场女子的盛宴。

宝玉又道:“今日持螯赏桂,亦不可无诗。”于是各自赋诗,分述己志,成就了黛玉“冠绝诸芳”的菊花诗,成就了不一样的讽世“太毒”的宝钗,也成就了《红楼梦》里最流光溢彩的一篇华章:《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

暖香与冷心

“坞”是建于地势凹陷处的建筑,避风保温自然有先天的优势。“轩”与之正好相对峙,是指位于地势高敞处的建筑,取“轩轩欲举”之意,为有窗的廊或屋。暖香坞和蓼风轩便分别位于相邻的凹处和高处,像是召唤和呼应的关系,又是高一声,低一声,错落得鲜明,跌宕得清楚。暖香坞两侧又有青山,前面临着一道曲水,水之上又有一座藕香榭,天光云影,山水相依。暖香坞不仅风景好,风水也不差:“坞”在凹陷之处,有山挡住风袭,保温很好,坞中的香气都是有温度的。冬日大雪,诸钗在芦雪庵中联诗,贾母怜惜她们体弱,道:“这里潮湿,你们别久坐,仔细受了潮湿。”因又想起附近暖香坞,遂又云:“你四妹妹那里暖和,我们到那里瞧瞧他的画儿,赶年可有了。”惜春擅长绘画,大观园的全景图便在暖香坞中被她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了许久日子,切磋琢磨的结果,是惜春勘破三春,舍身出家。

暖香坞意象图

那日贾母“坐了竹椅轿,大家围随,过了藕香榭,穿入一条夹道,东西两边皆有过街门,门楼上里外皆嵌着石头匾,如今进的是西门,向外的匾上凿着‘穿云’二字,向里的凿着‘度月’两字。来至当中,进了向南的正门……从里面游廊过去,便是惜春卧房,门斗上有‘暖香坞’三个字。早有几个人打起猩红毡帘,已觉温香拂脸。”果然是暖和的,不枉了“暖香坞”的令名。暖香坞的建筑形制也从中可见一斑:正门前是一个夹道,左右有过街门楼,门楼为门上起楼,是来增加气势以示壮观的,其中西门楼内外分别刻着“度月”“穿云”的匾额,依据作者惯有的无处不象征的手法,这里建造起繁复的门楼,大概是象征风花雪月的波澜壮阔,不易穿越。惜春不看破它,也就无由出家。进了正门后,两侧亦是游廊,从游廊穿过去,便到了惜春的卧房暖香坞。

暖香坞虽温香扑面,惜春却是冷脸冷心的人,与这宅子的气氛截然相反。惜春是宁国府贾敬之女,贾珍的胞妹,是贾府里“四春”中年龄最幼的,被称为“四小姐”或“四姑娘”,经世最少,本应懵懂无邪,却偏偏是她犀利苛刻,抛却繁华出了家。惜春的慧根和悟性都很高,并不一定要亲身去经历才能勘破幻灭,她成长的岁月中见到的已是贾府日趋衰败的景象,呼吸的是末世的阴冷气息,感受着“三春本无常”的命运:元春纵然是荣享皇妃之尊贵仍不免一朝黯然香消,探春任如何逞强好胜不过是迢迢远嫁路三千,迎春再怎样忍耐屈服也逃不掉命运的凌厉指爪。惜春知道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会是什么,再好好不过元春去,但最坏将会怎样?似乎怎样坏的境遇都有可能,“坏”是触不到底的,她不见得会比迎春和探春好到哪里去。惜春未必是彻悟了佛教的真谛才削发为尼的,她为自己选择出家的道路,不过是在现实世界向她拉开森冷的大幕之前,先行逃到另一个世界里,将自己的知识悟觉都封闭起来。只是,她所投奔的世界并不一定能保护她,成为她最终的归宿。妙玉不就没能逃脱现实世界的魔爪、仍旧被丢到万丈红尘中最腌臜的地方去了吗?命运总是无可预测的。

既是对这世界如此恐惧和绝望,如此缺乏安全感,自保尚且不能,他人就更无暇顾及,惜春在常人眼中便显得峥嵘和冷峭了,是寒冰一样凄厉的剑锋,是探春口中的“孤介太过”。抄检大观园时,惜春的丫头入画被抄出些男人用的物品,后来证实是入画哥哥从贾珍那里得来的一些小赏赐,私下寄存在妹妹这里。私自传送东西有违府规,但性质并不严重,惜春却坚决要求凤姐不要轻饶她:“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你要打他,好歹带他出去打罢,我听不惯的。”“嫂子别饶他这次方可。这里人多,若不拿一个人作法,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样呢。嫂子若饶他,我也不依。”反倒是凤姐替入画求情。惜春却不依饶,请来尤氏,摔出一句狠话:“嫂子来的恰好,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这个惯于在尺牍上写意抒情的惜春,竟能够做到如此狠心,非同一般。其后的一席话更将尤氏气得羞恼激射:

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去。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

我不了悟,我也舍不得入画了。

古人曾也说的,“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

还不到及笄之年,惜春却能发出这样凛冽的逼问,她的精神仿佛在极高极寒的绝地,全无亲情爱意,自己也要冻僵了一样,从里到外散发寒气;又仿佛躲在千重万重屏障之后,向世间抛出这冷箭一样的咒诅和质疑,同时还想要保护自己,任无辜的、有罪的皆不宽恕。因痛恨这腌臜,便想躲避逃开,惜春不惜将自己投掷到极端隔绝、孤介难容的境地。也许她更是知道,各人有各人的冤业,各有各的运命,谁也救不了谁的,所以才会这样不容情理。但若果然看破,又何必如此决绝痛烈地想要保住自己。她是自己家族的囚徒,被这个世界捆绑着,下沉便也跟着一起下沉的,而愈想挣脱,挣扎得愈狠,下沉得也只能愈快。

在受命为大观园画全景图时,惜春就完成了对大观园来去经过的盘点和清算,也完成了对贾府奢华生活的祭奠和告别。她制作的灯谜曰: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再怎样灯火楼台,再怎样温香暖玉,暖香坞也留不住这个心冷口冷尘心冻彻的四姑娘了。只是佛经听得再多,可真能得了大光明吗?惜春判词说“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是含混的、摇摆的,并不能说明惜春在精神上真得到了她想要的解脱。倒是她依附于尼姑庵,每日沿街“缁衣乞食”、化缘谋生的日子,见证着贾府又一钗孤独和凄惨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