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 芳魂暗锁缀锦楼

芳魂暗锁缀锦楼

三姑娘的“秋爽斋”旁边不远,便是二姑娘迎春的住处“缀锦楼”。对于缀锦楼,《红楼梦》里着墨并不多,不过是被中山狼娶走之后,有宝玉徘徊紫菱洲一带的一段伤心文字,那已是在祭奠迎春了。迎春没有宝黛的光芒四射,更无元春的显赫荣光,她甚至不如同为庶出的探春那样要强彰显。邢夫人训斥她说:“我想天下的事也难较定,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这里探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如今你娘死了,从前看来你两个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的,你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反不及他一半!”下人们和稀泥,只说:“我们的姑娘老实仁德,那里像他们三姑娘伶牙俐齿,会要姊妹们的强。”

因此,探春的秋爽斋明朗疏阔,按捺不住的富贵气象和凌云气志,迎春的缀锦楼便断然不会如此。照她这样柔软内敛、不与任何人争斗的性子,她的缀锦楼当无太多自己的主意,大概也就是一般大家庭中深闺绣阁的布置罢了。

《说文》云:重屋曰楼。缀锦楼名字虽奢华,但式样一如普通楼的规格,重檐叠屋,高矗于紫菱洲之上。从潇湘馆出来往西行,途经滴翠亭和蓼溆,便见到缀锦楼。缀锦楼大概没什么值得特意描述之处,终归是平平的,不似潇湘馆和蘅芜苑那样镌刻着主人强烈鲜明的个人印记,相较而言,倒是紫菱洲更有一些迎春的痕迹在。诸钗起诗社各取雅号,用“缀锦楼主”当然不如“菱洲”来得更出尘清雅。顾名思义,“紫菱洲”是水中一块长满菱花苇草的陆地,周围有蓼汀、荇叶渚等几处风景,萧萧飒飒融成一体。迎春嫁后,宝玉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徘徊瞻顾,见其“轩窗寂寞,屏帐萧然”,只有几个该班上夜的老妪在此间趋走。美人已去,楼阁顿时黯然空旷,亦不复再有颜色。而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也都摇摇落落。这些花草开时是无边际的一大片,沉默的,色香都是各自极小的一簇,打眼看去,是一种逶迤成大块的美,却极其脆弱,禁不起摧折,秋风乍起,它们顿时就萎落了。宝玉说“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第七十九回),正写出了紫菱洲的冰雪两重天:闲在时光则水声与棋声,脂粉香共芰荷香,皆融成一片;但秋来风过,蓼苇荇菱皆脱尽颜色,吹散香影,格外凄清。这些也都是迎春寥落凄惨命运的写照和暗示。迎春不见其有何决断和主张,只是手捧《太上感应篇》,将自己都融解在其后了。性格漫漶成无边界状态,囫囵那么一团似的,很难用“懦弱”这样截然明确的字眼,来简单概括这样一种性格。而她希冀存安于缀锦楼一隅的想望,也注定要落空。她无从掌控自己的命运,人是这样的柔软内敛,结局来得却是那样不期然,而且摧枯拉朽,捣毁一切。

缀锦楼意象图

兴儿是贾琏的小跟班儿,人见得多,嘴也刁,对尤二姐说,“二姑娘的诨名是‘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叫人惊疑这二姑娘果然是黛玉眼里那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的美人么?兴儿确实看到了迎春的表象。迎春是贾赦之女,贾琏同父异母的妹妹,同探春、惜春一样都是庶出。探春要以咄咄才能来掩饰这身份的耻辱,要证明她毫不亚于嫡出的禀赋,成为带尖刺的玫瑰花。对于迎春,这身份却大到具有绝对的力量,将她紧紧钳在手里,她只能将其全盘接受下来,化到骨子里、心肠里,一味逆来顺受,连个“不”字也说不出口的。于是《太上感应篇》成了她遁隐的教门,不下棋,便入《感应》。迎春成为最柔顺的一个,柔顺是她最显著的特征,也是她在诸钗之中最不显山露水、也最容易被忽视和淡忘的原因。

她从未用心在吟诗作对上,因此毫无建树,表现平平。元春省亲时,众姐妹作诗,黛玉有心一展才华,迎春既无才华,更懒得用心思,只是敷衍罢了:“园成景备特精奇,奉命羞题额旷怡。谁信世间有此境,游来宁不畅神思?”口气平淡,词采简陋,毫无诗意。在为人处世上,她也从不计较,任人欺侮到门上,也能无动于衷。她的攒珠累丝金凤首饰被下人拿去赌钱,她不追究,别人设法要替她追回,她却说:“宁可没有了,又何必生气。”丫头司棋因与表兄暗订鸳盟,被抄检出“罪证”,即将被驱逐出去,任司棋如何央求,迎春只是不闻不问,司棋最终受辱被撵,愤而自尽。在势利的下人奴仆眼里,“素日迎春懦弱,他们都不放在心上”,不仅藐视她,更明目张胆欺负到头上,毫不掩饰他们“明欺迎春素日好性儿”的居心。黛玉说她:“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若使二姐姐是个男人,这一家上下若许人,又如何裁治他们?”迎春却笑道:“正是。多少男人尚如此,何况我哉。”迎春何尝不知黛玉在质疑什么,却避而不答,暗中偷换话题。只是虎狼屯于阶陛之时,像迎春这样出身和处境的弱女子,谈因果固然是虚空,却到底不失为一个自欺和逃避的好去处,须知不谈因果就只能彷徨于无地了,痛楚也许来得更猛烈更承受不得。

迎春有两个丫鬟,一个叫司棋,一个叫绣桔,隐含着“棋局”的谐音,迎春就是这盘棋局上的棋子,被家族利益和贾赦的私人算计所推搡,全无幸福可言。宝玉说“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可见迎春最经常的消遣就是下棋,棋枰是她躲避纷扰最乐意待的角落。谁都不要打扰她,她只想离得远远的。她的愿望、梦想、生之欢愉,都在棋盘上,棋盘是她的屏障,她用来挡开外面乱哄哄的景象。可怜这终究只是她一厢情愿,她在眼前小小的棋盘上可以算计得胜,却如何算计得过家族利益和家长意志,它们是掀决一切的飓风,将她和她的棋盘一起冲散得七零八落。

迎春生母早亡,父亲贾赦好色贪财,第一等不肖之人,邢夫人怪僻愚蠢,常常无事生非,贾赦这一脉在贾府中也本不得重视,更说不得下头那些见风使舵的奴仆们了。迎春处其中间,倒有“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情势。最后由贾赦独断,许给孙绍祖,据这孙绍祖说,倒是贾赦“使了他五千两银子”,将迎春抵债“准折卖给”他的。父与夫皆是这样骄奢淫荡之徒,迎春的下场只能是“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八十回后,迎春归家,“哭哭啼啼在王夫人房中诉委曲,说孙绍祖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对于万般皆忍耐的迎春而言,这哭哭啼啼怕是她最大的反抗了。只是,她曾经这样相信因果报应,相信《太上感应篇》许诺给她的“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到如今她的善行却得了这样不堪的结果。信念塌了,这世界真不配……

迎春也许生了万般厌弃之心,自知将不久于人世,这唯一一次归宁,心心念念的还是大观园紫菱洲上的缀锦楼。无论如何,她在这里曾经度过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这里有她青春中最美好的念想。在缀锦楼和紫菱洲上徘徊流连的这三五日里,迎春将它们一一割舍和埋葬了。也许墙上还挂着她用茉莉花串成的花环,只是已经香尘铺满,颜色枯萎。这茉莉花环维系着大观园鼎盛时期小儿女们无尽的快乐,也维系着迎春在自己圈定的小小世界中满怀的心事和梦想。她总是甘心居于边缘,热闹里守着点宁静。当日中秋螃蟹宴上,诸钗各有消遣,黛玉坐在绣墩上钓鱼,宝钗掐了桂蕊掷向水面,引游鱼浮上来唼喋,湘云招呼众人一起吃蟹,探春和李纨、惜春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亦是独自一人,守着一块花阴,拿着花针穿茉莉花。一切的喧嚣就请止住,一切的讥嘲更应自惭形秽,就在这一个秋天,这样一片花阴,迎春拥有了所有的美、幸福、骄傲和尊严,耀眼的静美,丝毫不亚于钗黛的光芒。

清人《大观园图》之局部中秋螃蟹宴

在心里埋葬了这茉莉花环,迎春离开了她的缀锦楼。走之前,她对贾母含悲而泣:“老太太始终疼我,如今也疼不来了。可怜我只是没有再来的时候了。”一语成谶。回到孙家未几日,迎春魂归恨天。风这样大,这样紧,她是被拔根而起的一株弱柳,一心只是归顺,从未想过反抗,却依然逃不了这样凄凉黯然的收场。

紫菱洲畔水萦洄,憔悴栏杆空自哀。轩窗屏帐皆寂寞,从此佳人不复回。

缀锦楼锁住了迎春的韶华,成为又一位佳人的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