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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诗文选评
1.9.8 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洞庭五首 (选二)

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洞庭五首① (选二)

南湖秋水夜无烟②,耐可乘流直上天③。

且就洞庭赊月色④,将船买酒白云边。


① 组诗五首,并作于乾元二年(759)秋,李白五十九岁。所录选为其二、其四。当时李白已流放赦回,由江夏南游洞庭。族叔李晔也正由刑部侍郎贬岭南某县。贾至则由汝州刺史贬岳州(治所在今湖南岳阳)司马。三人相会同游。刑部侍郎:是尚书省六部之一刑部的副长官。中书贾舍人:贾至在天宝末任中书舍人。因事出为汝州刺史,再贬岳州司马。唐人重台省职务,故以中书贾舍人称之。舍人为中书省属官。

② 南湖:当指洞庭之南湖。一说为沔州城南郎官湖。非是。

③ 耐可:当时口语,怎能,安得之意。

④ 赊:借。

洞庭湖西秋月辉,潇湘江北早鸿飞①。

醉客满船歌白纻②,不知霜露入秋衣。

① 潇湘:潇水与湘水至零陵合流,合称潇湘,入洞庭。早鸿:此指最早由北南来的大雁。

② 白纻:《白纻歌》,属清商曲。为吴地歌曲。一说即《子夜歌》,在吴地俗曲为《白纻》,采入雅歌为《子夜》。

组诗五首,谪员三人,洞庭秋色,自昏至明,是五诗的大体情境。其一有云“日落长沙秋色远,不知何处吊湘君”;其三云“记得长安还欲笑,不知何处是西天”;其五云“帝子潇湘去不还,空余秋草洞庭间”,一种淡寞的哀伤,还是可以品味的。确实,荣辱今昔,本已不堪言说,更何况当时国难未靖(就在这一年九月史思明在洛阳称大燕皇帝,与三人此游相先后),战局与两京的情况诗人不会不知,然而既是罪官之身,贬的贬,流的流,又能如何呢!请注意,五诗共二十句,却三用“不知”字,上引为二例,还有所录其四“不知霜露入秋衣”一例。我们不必把此“不知”比附为彼不知,但是一种希望超脱一切,以“不知”为至乐之境的心境还是显而易见的。因此全诗虽极写洞庭夜游月色之清,山川之美,酒兴之高,但人们依然能感到这一切背后的别一种情结。所选二首是其中尤佳者。

有湖海舟行经验的人也许会见过这样一种景观,晴明之夜初,月光斜照,水面上会起一道粼粼波光,长长的,远远延展开去,一直到水天相接处。笔者曾于东海舟航时见过,因此还写了一首新诗《海路》,故印象尤深。组诗其二的构想,大抵当出于类似的景象:

洞庭南湖天水相连,水光月意,表里澄澈,空明到无有一丝尘垢。黄昏初入湖时“日落长沙秋色远,不知何处吊湘君”(其一)的淡淡憾恨也似乎被淘洗一空。于是诗人豪兴大发而生奇想:“耐可乘流直上天”,企望随清波直上天际。这时他也许见到了那条初月斜照水面铺成的“湖路”,因而自答“耐可”之问道:不妨就在这洞庭湖上借取这连接天水的月色,驶着小船儿到那一抹白云边上沽酒买醉去吧!《庄子·天地》云“乘彼白云,至于帝乡”,诗人想必已飘飘欲仙了吧。诗写得极自在,但并非率成。“耐可”一问最有意思,造成自在的节奏中的一个小顿挫,再写后二句,便觉精神饱满。

其四所写情景当入夜已深,而游船也已由湖南飘漾到了“湖西”。在秋月照湖一片辉光之中,诗人抬头仰见潇湘水北已有初来的北雁飞过。这时满船游客已经大醉,尽兴放歌《白纻曲》,竟不知何时霜露已下,沾湿了衣裳。这诗的点睛之笔在“早鸿飞”。潇湘秋雁是相沿的表示归思的典故,虽然“其三”诗人已说“记得长安还欲笑,不知何处是西天”,似乎已将往昔在长安的一场繁华梦弃诸脑后而不值一哂,然而这北来的雁影,又似有意无意地点出了一丝淡淡的忆念与怅恨。这雁影的思神更直透以下二句,所以尽管“醉客满船歌白纻,不知霜露入秋衣”似乎另行提起,但在不知霜露沾衣的移时浩歌中,总似乎缠有一丝微微的凉意。唐汝询《唐诗解》评云:“秋月未沉,晨雁已起,舟中之客,霜露入衣而不知,岂其乐而忘归邪?意必有不堪者在也。”所谓“不堪者”,也就是别有怀抱的诗人。也因此在组诗结束的其五中诗人写道:

帝子潇湘去不还,空余秋草洞庭间,

淡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

在帝子去兮,秋草空余的意象中,我们似乎又看到了黄昏入湖之初“不知何处吊湘君”的怅恨。这时水天渐明,一湖清波托出湖心君山似画。通夜长游行将结束了,这湖心矗立的君山虽美,但是否有一种清者自清的孤独感呢?不妨见仁见智。

这一组五首连章七绝,在李白的绝句创作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不仅五诗自昏连夜而至明,似断而续,更重要的是,与前期、中期绝句借景抒情而情意显豁不同,显出极自在中见极深微,所谓寄托只在有意无意之间。我们有理由推想,后来苏东坡的前后《赤壁赋》颇受此影响,可说已达到后来王国维所说的“无我”之境,与前录《与史郎中黄鹤楼上闻笛》同为后期绝句的代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