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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诗文选评
1.9.7 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

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①

我在巴东三峡时,西看明月忆峨眉②。月出峨眉照沧海③,与人万里长相随。黄鹤楼前月华白④,此中忽见峨眉客⑤。峨眉山月还照君,风吹西到长安陌⑥。长安大道横九天⑦,峨眉山月照秦川⑧。黄金师子乘高座,白玉麈尾谈重玄⑨。我似浮云滞吴越⑩,君逢圣主游丹阙。一振高名满帝都,归时还弄峨眉月


① 本诗约作于乾元二年(759)夏,时李白年五十九。题意为“以峨眉山月为题作歌,送法名为晏的蜀僧入中京”。中京,即长安。肃宗至德二载(757)十二月改西京为中京,至上元二年(761)复改中京为西京。故可定为本年前后作。

② 我在二句:李白于开元十三年(725)出蜀途中作有《峨眉山月歌》,已见前录。

③ 照沧海:想象之词。按千里共月,故云云。

④ 黄鹤楼:参前《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注①。

⑤ 峨眉客:指蜀僧晏,晏由峨眉客游至此,故称。

⑥ 陌:道路。

⑦ 长安句:长安为帝都,象应天庭,故云云。

⑧ 秦川:长安一带渭河川原,沃野千里,古称秦川。川指川原,即江河周围原野。

⑨ 黄金二句:由此二句可知蜀僧晏当为应诏入京讲经的名僧。二句想象他讲经时的形容意态。佛教以佛为人中狮子,其趺坐之座为狮子座,师通狮。黄金师子座,极言其庄严。《法苑珠林》记龟兹王曾造黄金师子座请鸠摩罗什升座讲经。上句用此典。下句用《世说新语·容止》所记王衍“妙于谈玄,恒捉白玉柄麈尾,与手都无分别”事。重玄即《老子》所云“玄之又玄”。按此处化用之,六朝以来“玄”通指玄学、佛学,此处当指宣讲佛法。麈尾,俗称拂尘,以似鹿之兽麈的尾毛做成的拂子,用以驱蝇拂尘,后成为玄学家、僧道的随身之物。

⑩ 滞吴越:滞留在吴越一带。按上言“黄鹤楼”,则此时李白在江夏,此称吴越,当是连累而言,或此时已有再游吴越之想。下年李白即往吴越。

君逢句:言僧晏应诏入京。丹阙,宫门涂以丹朱,故称丹阙,指代宫廷。

弄:玩赏。

本诗易读而又不可容易读之。

说易读,是指它的基本脉络很清晰,十六句分四层,起四句回忆自己少年时峡中望峨眉山月而月色送我万里行。“黄鹤楼”以下四句,写在湖北黄鹤楼遇蜀僧晏,他披着峨眉山月色东来,又将凭风西往京城长安。“长安大道”四句,又承上想象僧晏至帝都后升座说法形状。“我似”以下四句,关合送者“我”与被送者僧晏二者,收束前文,并祝愿僧晏名成后归山玩月。从以上的大体段看,是咏物送人诗的常规结构,似乎并不出奇。

然而任何人读本诗都会感到这是一首奇诗。奇之一是全诗仅十六句,但“峨眉月”、“峨眉山月”及其变化形式“月出峨眉”、“月华白”之类凡六现,“忆峨眉”,“峨眉客”又两现。虽说是歌咏某物以送人,但所咏之物以如此高的频率直接出现,不仅诗史上绝无仅有,即使李白集中同类诗也仅此一见。奇之二是诗人对“峨眉山月”普照人间的强调可说匪夷所思。它不仅“与人万里长相随”,而且“照沧海”,“照秦川”。虽说“隔千里兮共明月”,一月摄一切山水,这想象不能说全无道理,但为什么这“月”一定是“峨眉山月”,而不是汉江月、秦川月呢?难道明月真的只是由峨眉山孕生而升起?由此二奇,我们应当能体味到诗人对于“峨眉山月”有一种近于执拗的感情,可说是“峨眉山月情结”。这执拗的情结是否仅仅因为李白是蜀人呢?细玩诗意,并不尽如此。

诗中的峨眉山月,清光是如此的广大:三峡、江夏(黄鹤楼)、吴越、秦川乃至帝都长安都为它含摄,连“沧海”之波,长空之“风”也环围着它。它又是如此地傲兀,“长安大道横九天”,帝都高与天齐,然而“峨眉山月照秦川”,山月更似乎凌驾并睥睨着这帝都;“一振高名满帝都,归时还弄峨眉月”,相对于山月之清光,帝都高名简直不值一哂。要之,峨眉山月以其清光将世间的一切照耀得表里澄澈,然而这广大的、傲兀的、光明的山月,却独与两人亲昵得似乎融为一体:一个是送者诗人,它与诗人“万里长相随”;一个是看来与诗人气味相投的被送者,“峨眉山月还照君,风吹西到长安陌”。于是我们明白了,这峨眉山月,其实象征着一种人格,一种如山之清峻,如月之清明的磊落峻洁的人格。诗人以此委婉地劝诫着应诏入帝廷的蜀僧,诗人更以之作为自身人格的象征。

我们一定不会忘记,此前四十五年青年李白出蜀时那首著名的《峨眉山月歌》,诗人在行旅数百里后仍深情地回望着他曾经游历并真切地引动他出世之想的峨眉山(参前录《登峨眉山》),以及山顶的那轮明月。虽然此后诗人再也没有回返峨嵋,但是却在诗中经常地忆及它。甚至为爱子伯禽取的小名也叫作“明月奴”。四十五年后,当诗人迭经挫折,甚至忠心报国却长流夜郎以后,在赦回途中遇到同为峨眉山月伴送出蜀的僧晏时,他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自己当初出蜀时的同一轮山月。虽然时光与苦难使本诗中的山月多了一种沧桑感、拗怒感,然而一样的清光,似乎在表述着蒙冤的诗人清明的赤子之心;一样的高远,又似乎在诉说着诗人折不断的傲骨。我们还是应该再读一遍结句“一振高名满帝都,归时还弄峨眉月”,这仅仅是对于僧晏的诫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