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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诗文选评
1.9.4 独漉篇

独漉篇①

独漉水中泥,水浊不见月;不见月尚可,水深行人没②。越鸟从南来,胡雁亦北度;我欲弯弓向天射,惜其中道失归路③。落叶别树,飘零随风;客无所托,悲与此同④。罗帷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⑤。雄剑挂壁,时时龙鸣;不断犀象,绣涩苔生⑥;国耻未雪,何由成名?神鹰梦泽,不顾鸱鸢;为君一击,鹏搏九天⑦。


① 本诗当作于至德二载(757)出浔阳狱后,次年流放夜郎之初,时年五十八岁。详见讲评。《独漉篇》:古乐府《舞曲歌辞》旧题。独漉之含义历来多歧解,就诗意观,当指一浊泥深水泽。

② 独漉四句:起兴。谓独漉泥浊水深,可以杀人。

③ 越鸟四句:比。谓己与越鸟胡雁同病相冷。古诗“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④ 落叶四句:比。言己如落叶离树一般,无可寄托。

⑤ 罗帷四句:比。言己心与明月相同。

⑥ 雄剑四句:比。谓己如雄剑挂壁般无由报国。雄剑,吴王阖闾命干将造二剑,雄曰干将,雌曰莫邪。又古代颛项帝有画影剑,不用时于剑匣作龙虎吟,“雄剑”句合用二事。犀象,步光之剑可陆断(斩断)犀象,随波截洪,见曹植《七启》,“不断”二句用此事。绣通锈。

⑦ 神鹰四句:比。谓己当如神鹰搏鹏,有以报引援者。《幽明录》记楚王有鹰,猎于云梦。凡鸟群来,他鹰皆争搏噬之,唯此鹰瞪目云天不为所动。俄顷有一鲜白色物掠空,此鹰即竦羽飞腾,如雷电直上,须臾间,云际白羽如雪堕,鲜血如雨下,有巨鸟坠地,翅广数十里,为大鹏雏鸟。梦泽,楚有云泽,梦泽,皆大湖,合称云梦。鸱鸢(chī yuān),泛指凡鸟。鸱即猫头鹰,鸢为鹞鹰。

本诗历来以为难解,其作年仅因有“国耻未雪”句,一般都认为是安史乱中作,而具体时段又众说纷纭。好在李白本诗依约晋人古辞而变化之。将它与古辞对读,从意象的变化中,也许可看出些端倪来,故先比并二者于次,

李诗

① 独漉水中泥,水浊不见月;不见月尚可,水深行人没。

② 越鸟从南来,胡雁亦北度;我欲弯弓向天射,惜其中道失归路。

③ 落叶别树,飘零随风;客无所托,悲与此同。

④ 罗帷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⑤ 雄剑挂壁,时时龙鸣;不断犀象,绣涩苔生;国耻未雪,何由成名。

⑥ 神鹰梦泽,不顾鸱鸢;为君一击,鹏搏九天。

古辞

① 独漉独漉,水深泥浊;泥浊尚可,水深杀我。

② 雝雝双雁,游戏田畔;我欲射雁,念子孤散。

③ 翩翩浮萍,得风遥轻;我心何合,与之同并。

④ 空床低帏,谁知无人;夜衣锦绣,谁别伪真。

⑤ 刀鸣鞘中,倚床无施;父仇不报,欲活何为。

⑥ 猛虎斑斑,游戏山间。虎欲嚙人,不避豪贤。

现在我们来对此诗作一分析。

一、本诗是投赠之作。

以上古辞为报父仇作,共六解,每解四句;李诗为雪国耻作,亦六解,除第五解六句外,其余亦均四句。从这一大结构的比较可知:首先君、父同尊,李白之所以用《独漉篇》古题,既因古辞报父仇而生雪国耻之想,更有视国之仇敌同杀父之敌之意。其次,李诗至雪国耻为止的前五解都依约古辞,但耐人寻味的是第六解四句,其意显然在于请“君”汲援,表示将有以报之,而与古辞第六解之补出父仇之因大不相同(按萧士赟所引古辞无第六解);因此,《独漉篇》不是一般的抒怀言志之作,而是一篇投赠之作。至于所投之“君”为谁,详后文。

二、本诗是鸣冤之作。

李诗首解与古辞首解均四句,意象大致相近,但极可注意的是李诗增加了一个意象“月”。而无独有偶,李诗第四解“罗帷”云云与古辞第四解“空床”云云,又是同一类的意象,但是李诗又与首解相近,将古辞的“夜衣锦绣”置换为“明月”。从大结构看,古辞是五解结出正意报父仇,李诗是五、六二解结出雪国耻正意后更求人汲援。而二者的前四解均是铺垫。李白在作为铺垫的首尾两解以“明月”相照应,而明月在李诗中的人文含义一贯是心地澄明,真诚无垢,则首云“水浊不见月”,继云“明月直入,无心可猜”,分明是在说,自己忠诚不为浊世所知,而素心本清澄不容猜疑。这种被冤屈,还不应当是一般的遭谗,“不见月尚可,水深行人没”——被冤屈尚且可说,现在竟要面临灭顶之灾了。因此,本诗一定是因永王璘事败被定“从逆”罪之后的鸣冤求汲援之作。

三、本诗是出浔阳狱后,流放夜郎之初作,投赠对象以宋若思为近是。

言志前作为铺垫的四解中,一、四两解相呼应以自明心迹,而中间二、三两解则可见作诗当时的具体情境。

二解前二句,“越鸟从南来,胡雁亦北度”,向来多歧解而穿凿。其实从词意看,二句分明化用古诗行旅思乡之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从意脉看,又上承首章末句“水深行人没”之“行人”,可见当时李白在行旅中。行旅中见禽鸟南北归飞,故惺惺相惜,欲射又罢。此解虽依约古辞“射雁”云云生想,却变易其惜大雁雌雄分散之意而为“惜其中道失归路”,隐隐显示诗人深感此行前途叵测,唯恐一去不返之心态。

三解“落叶别树”,从字面看可有两种解释,一是离别家乡,二是离开依托主人。但从诗脉看,上解既言行旅思乡,此解不应重复之,因此“客无所托,悲与此同”之悲,必为悲与所依托之主人分开。庾信《哀江南赋》序云“将军一去,大树飘零”,正言将军与部从关系,李白不必化用之,但取义则相似。再对照古辞,李诗易“翩翩浮萍”为“落叶别树”,并非简单的置换以免雷同。古辞上解欲射双雁而止,是悲夫妻分别,此解“浮萍”是叹离乡漂泊,为二重意。李诗上解如前述为行旅思乡,本解进而叹失去依托者,亦二重意。浮萍无根,故无主客关系,树叶有本,以喻主客关系最为恰当。

按李白于永王事败后,获罪下浔阳狱,因上诗书于时相江南宣慰使崔涣及御史中丞宋若思请求援救而暂时获释,复于宋若思幕府赞文书事务。八月又献诗宰相张镐自明心迹,张镐后又于李白流放夜郎途中委人赠李白衣物。比照诗意可知,既在行旅中,则已脱浔阳狱,也不在宋若思幕府,而必在流放夜郎之初,故尚希望某君再予救援,而此君必为崔、宋、张三者之一。三者中崔、张与李白无实际主客关系,惟宋若思既先为李白奏表荐用,又招之入幕府,为实际主客关系。至此可以认为《独漉篇》当为流放夜郎之初,再投宋氏之作。

分析既明,现更将全诗顺次疏通如下,看看有无窒碍:

首解以“独漉水中泥”起兴,言己心如明月而不为世察,不唯不察,更祸几杀身而流放夜郎,此为一悲。二解承首解末句“行人”而化用古诗,以越鸟、胡雁之喻,于惺惺相惜中暗示此行唯恐有去无归,此为二悲。因此深忧极恐,三解复念恩主曾一度救援,而如今主客分散,一如叶离木根,飘零随风,无可依傍,则悲上加悲复加悲,结出“悲”字,并为下文再请汲援伏脉。正因有此伏脉,四解更以“明月”与首解呼应,并暗借古辞“谁别真伪”句意,谓自己当时入永王幕府,实如皎月入帷而天真无心,此情之真伪,恩主当可明白。四章叹悲明心铺垫已足,则五、六二解由言志而求援救,谓沉冤已使自己如雄剑生锈,报国无门,唯求恩主识我“神鹰”,则当为君搏鹏,有以报之。按宋若思当时率吴兵三千讨安史乱军,末解之喻,正即此而发。

《独漉篇》在艺术上的成就也是引人瞩目的,它充分表现了李白在效学古乐府时,师其格而不师其辞的特点,即使在这样一篇依约古辞成篇的作品中,李白也是创以己意,自铸伟辞。将古辞与李诗对读,会感到二者深沉厚重虽同,但李诗于朴茂深永中透现出一股掩抑不住的豪俊之气。其取景远较古辞开阔宏远,如二解既易双雁池畔,为“越鸟”“胡雁”南北交飞,又变“我欲射雁”为“我欲弯弓向天射”,便有一种仰面昊天般宏壮的悲怆感,这与五、六二解的雄剑龙鸣、神鹰搏空一起,构成了全诗于沉郁中见奔放的基调。李诗的造语也更于古辞式的直致中见出俊爽。如注解所述,看似平易的句子中大量融用了典故,而其中最为人称道的是“罗帷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四句,似民歌,似艳语,匪夷所思,却在整体沉郁厚重之中,描上一道亮色调,显示了李白后期诗明亮与晦暗剧烈对冲而谐和一体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