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豪士歌①

洛阳三月飞胡沙,洛阳城中人怨嗟。天津流水波赤血,白骨相撑乱如麻②。我亦东奔向吴国,浮云四塞道路赊③。东方日出啼早鸦,城门人开扫落花,梧桐杨柳拂金井,来醉扶风豪士家④。扶风豪士天下奇,意气相倾山可移⑤。作人不倚将军势,饮酒岂顾尚书期⑥。雕盘绮食会众客,吴歌赵舞香风吹⑦。原尝春陵六国时,开心写意君所知。堂前各有三千士,明日报恩知是谁⑧?抚长剑,一扬眉,清水白石何离离。脱吾帽,向君笑;饮君酒,为君吟;张良未逐赤松去,桥边黄石知我心⑨。

① 本诗天宝十五载(756)春三月由宣城入郯中途中作,时年五十六。扶风豪士:此指祖籍扶风的豪侠之士。有二说:旧说据《宁国府志》、《泾县志》等记载为万巨,万巨远祖汉槐里侯万修封邑为扶风,故称,则诗作于泾县(今属安徽);安旗教授据李白天宝十三载《溧阳濑水贞义女碑铭》有句“主簿扶风窦嘉宾”,疑豪士即窦氏,则作于溧阳。录以备参。扶风,唐都长安附近郡名,今陕西凤翔县一带。

② 洛阳四句:上年十二月十二日安禄山叛军攻陷东都洛阳,消息传到江南当为本年春。四句想象洛阳被叛军破坏景况。胡沙,犹言胡尘,指叛军,安禄山为杂胡人。天津,洛阳西南洛水上有天津桥,唐人多以指代洛阳。

③ 我亦二句:本年春,李白北上宋城接妻子宗氏后南奔。浮云四塞,言奔亡道中回望京洛,唯见浮云四塞,不见京华。赊,远。

④ 东方四句:言来到扶风豪士家。

⑤ 扶风二句:谓己与豪士以“奇”而意气相投,以下均由此生发。

⑥ 作人二句:言扶风豪士性格耿介奇迈。汉辛延年《羽林郎》:“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上句反用其意,谓主人不依家势。《后汉书·陈遵传》记,陈遵嗜酒好客,客至辄劝饮,将客人车辖(车轴之键)投井中,使之不得早去。某刺史因此被留住,大窘,乘遵酒醉,入内室拜见遵母,说明自己与尚书约定时间奏事,急须前往,遵母遂指示后门令去。期,约会。下句用此典,极言主人好客擅饮。

⑦ 雕盘二句:极言主人待客殷勤。雕盘绮食,指食之精美,其器皿雕镂,而食品如轻绸般精美。吴歌赵舞,古称吴姬善歌,赵女善舞,此泛指侑餐歌舞之美。

⑧ 原尝四句:用战国四公子事:赵平原君、齐孟尝君、楚春申君、魏信陵君,均以贤而豪侠称,门下各养士三千。开心写意,《后汉书·马援传》:“且开心见诚,无所隐伏。”《战国策·赵策》:“忠可以写意。”写,通泻,倾沥之意。明日报恩,四公子门下士均为食客,多不露形迹,而关键时刻则挺身报恩,如冯谖等即是。

⑨ 抚长剑九句:此九句均承上抒怀,谓将有以报主人。清水白石,古乐府《艳歌行》有“水清石自见”之句,此化用之,谓自己胸襟磊落。离离,清晰貌。张良,字子房,佐刘邦得天下,封留侯,自言“愿弃人间,从赤松子游”。少时曾在下邳圯桥上遇仙人黄石公,良谦礼之,黄石公传以《太公兵法》。此以自比,而反用“从赤松子游”语。

明胡震亨批评此诗:“洛阳如何光景,作快活语,在杜甫不会,在李白不可。”说“在杜甫不会”,诚是,老杜同样作于乱离之际的《赠卫八处士》何等悱恻沉至(参附诗);说“在李白不可”,则未免偏颇,因为对李白本诗未可尽作“快活”语读。

对于安禄山的野心,李白在天宝十一载北上幽燕时已有警觉(参上录《北风行》),乱起而洛阳沦陷,李白在《古风》(西上莲花山)中又表达了屈子般哀天吊民的悲痛,这些篇章都足可与老杜忧国忧民的时事诗相提并论。然而李白又不尽同于杜甫,他以“海内清一,寰区大定”为己任,又自命有王霸之略。乱世对于他而言,又有着东山再起,一展襟抱的别一种意义。“早怀经济策,特受龙颜顾。白玉栖青蝇,君臣忽行路。人生感分义,贵欲呈丹素。何日清中原,相期廓天步”(《赠溧阳宋少府陟》);“安石在东山,无心济天下。一起振横流,功成复潇洒”(《赠常侍御》);“荆卿一去后,壮士多摧残。长号易水上,为我扬波澜”(《赠友人》)。这些与本诗相先后的悲壮的豪语,为我们提供了理解李白得遇扶风豪士时的心理背景。

诗分三层,寄意尤在一起一结,而“扶风豪士天下奇”二句则为关锁。前十句为第一层,由想象洛阳乱象,转以“我亦”奔吴,归到“扶风豪士家”。“扶风豪士天下奇”起八句为第二层,主要状写扶风豪士意气之豪迈,待客之殷勤。其中前二句中“奇”字是诗眼,画龙点睛;“意气相倾”,相倾即相投契,则写主寓客,为以下“自写”的第三层暗伏脉线,故以下略写酒宴后即用战国四公子事,归到“三千士”、“明日报恩”。作为伏线的“客”由隐而显,自然引发第三层自写“奇”气,而结用张良之典,既表明用世以报主人厚意之心,又上应开首洛阳败乱景象,微见救乱安邦之一贯壮志。

从以上大略疏通已可见以“快活”论本诗是皮相之见。这其实是一首醉歌,一首别有寄意的悲壮醉歌。数十年的夙志难酬,奔亡途中的万般辛苦,一朝得遇豪侠的主人的热情款待,有“意气相倾”的知遇感,有久违了的美酒珍肴的侑助,积郁便借酒意迸发而出,形成全诗豪迈的意兴与奔放的快节奏,给人一种似乎是“快活”的感觉。然而仔细玩味,这快意背后又不仅有显见的对国难的担忧,更有着自身报国无门的悲恨怅惘。请尤其注意作为红线贯穿于后半部分的三个词组:“意气相倾”、“开心写意”、“清水白石”。诗人最后强调“清水白石何离离”,正是因为世人直至君上对自己长期的不理解,因此在醉意朦胧中,他渴望着那种能打开心扉,倾泻心意,亦即披肝沥胆的相倾相知;也渴望着有人如四公子般识我于微贱之中,以遂张良般助明主,平天下的夙志。“桥边黄石知我心”,诗的结尾有自信,却更多怅惘:“黄石”已去,“知我”其谁?是这位“扶风豪士”吗?我们不知,诗人当时也似乎难知。于是我们明白了李、杜乱离诗的异同所在。在杜甫是以愁语写悲恨,而天性开朗的李白却总是以快语写悲恨。这是读李白此类诗不可不明辨的。

快诗易率直无余,但李白的快诗却快中有致,快中有味,这既由于前析的感情的对冲,也因为李白诗法的特点。本诗尤当细味的诗法有四处。一是前十句一路迤逦写来,至第十句方以“来醉扶风豪士家”作收总入题,从而为以下的醉歌蓄势。第二处是“扶风豪士天下奇”二句以“奇”字领脉,以“相倾”伏线。第三处是用四公子典宕开后归到“三千士”、“明日报恩”,从而引出下文自抒;如果先写四公子重士,笔法平板,也难以续接了。第四处是结末二句用张良典的语序。张良遇黄石在前,为少年事;愿逐赤松在后,是功成后事。今颠倒言之,以“知我心”为结,便于跳荡之中回应开首乱象,以见素志,读来分外有味。虽曰快诗,但收放自如,快中有节制,有跳荡,如腾龙夭矫,从而也使他以快语写悲愤的内含得到有效的体现。这是读李白快诗时又当细辨处。

为便于比较,以下附杜甫《赠卫八处士》,请与本诗对读。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未及已,儿女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