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浦歌① (十七首选一)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箇长②。

不知明镜里③,何处得秋霜。

① 《秋浦歌》十七首(一作十五首,一作十二首)为李白天宝十三载(754)由宣城往游秋浦时作,时年五十四。秋浦为县名,即今安徽贵池,在宣城西南。所选为第十五首。

② 似箇长:似这般长。按“箇”当指秋浦名胜清溪水。

③ 明镜:当指青溪水回环而潴成之玉镜潭,以潭水比镜。

《秋浦歌》十七首均民歌体,其中可确定无疑之十二(或十五)首均为绝句。如与前录初游东南之《越女词五首》对读,可见心境已不复当年。

两鬓入秋浦,一朝飒已衰。

猿声催白发,长短尽成丝。(其四)

愁作秋浦客,强看秋浦花。

山川如剡县,风日似长沙。(其六)

所引后一首最可玩味,虽然秋浦风光与早年所游越中剡县相似,但心情却已如远贬长沙的洛阳才子贾谊。故而作“客”为“愁”,看“花”曰“强”;也因此,诗人强欲从愁苦中振起。超腾的白猿,夜歌的赧郎(铸工、铁匠之属),都显得无比自由快乐,这其实是愁苦人企望冲决愁苦的心理暗示;然而为猿不能,为赧郎亦难,他唯有寄望于自己在美如画屏的江祖山石上的题诗能流传万古。通常注本常撷取一、二首或说言愁,或说言欢,或说关心劳动者,恐都隔了一层,故借此总述其基本倾向。

秋浦多白猿,超腾若飞雪。

牵引条上儿,饮弄水中月。(其五)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

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其十四)

江祖一片石,青天扫画屏。

题诗留万古,绿字锦苔生。(其九)

这里所录的第十五首,一直有个疑问。组诗十七首均言秋浦道上景物,唯本首无景唯愁。1986年日本早稻田大学教授松浦友久解开了这个谜,谓“不知明镜里”的“明镜”是指秋浦名胜清溪水之玉镜潭,这是一大发现。而从中笔者又悟到历来未说清的“缘愁似箇长”的“箇”,当指清溪水。于是全诗豁然而解,意谓:“白发垂垂三千丈,都因为愁苦而似清溪水般长而又长;照临清澈的玉镜潭水,水中为何起了一层秋霜? ”李白又有《与周刚清溪玉镜潭宴别》诗,有云:“溪当大楼南,溪水正南奔,回作玉镜潭,澄明洗心魂。”正可为以上解释作证。

探李白作本诗的情境,当是因临水照影惊见白发垂垂有感而发。但径从照水说起,便平直无味。今以“白发三千丈”喝起,用极度的夸张,先写出了惊见白发时的心理震动,然后以“缘愁似箇长”,似溪水悠悠般缓缓宕开去。至此诗意似已说尽,却又回说临水照影,再起奇想:水可成冰,却不会起霜(如为真镜是可能起霜的),“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不仅以秋霜回应“缘愁”,更以不可能的现象,进一步表现了白发骤长,连自己却难以置信的悲慨。读来有不胜苍凉之感。

按前录组诗其二云“两鬓入秋浦,一朝飒已衰”,可知李白秋浦之行头发确是在短时期内骤然变白的(“两鬓”此指花白,所谓“二毛”),故本诗的震惊感与奇特夸张是有生活基础的,而非故作夸辞。又按李白照影奇想,有前录《长相思》之二“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何等旖旎风流;而二十年后的本诗,奇想虽同,但境况心情,却正应了“不可同日而语”的老话。